見過三界的動亂與政權相争的腥風血雨後,蔡琸才知周縛想要的絕非一族之興亡。在司晏一黨大受打擊、周縛心灰意冷離開妖魔兩界時,蔡琸曾追出十裡相送,在周縛的行船前鄭重抱拳,“若主座有重整旗鼓之日,蔡某願效犬馬之報。”
周縛淡淡道:“我已不是主座,當年也因職責幫你,不必挂懷。”
“我不是因當年之事挂懷。而是......”蔡琸咬咬牙,“八大魔使也好,三大主座也好,各個皆為自己謀策。長此以往,天下将永無甯日。周主座能為不相幹的妖族獻命,想必是參破了此局。蔡某雖身為魔,卻憎恨刀口舔血的日子,更不願将自己的功成建立在他人悲痛之上。主座,您所做得正是蔡某所想,還望主座萬不可因一時失意而氣餒啊。”
那是自周縛落敗以來,第一次定下神,認認真真地看一位幾乎被他忽略的小人物。
微風陣陣,海浪疊疊,映出了周縛眼底的層層波瀾。
“好,我記住你了。若真有那一日,我許你三界清平。”
魔族壽數有近三百年。這一百年來,蔡琸一步步升任,已成枭夜手下最為器重的部将。
枭夜多疑又善妒,将那些厲害的、聰明的部下盡數拔除。蔡琸因表現穩妥卻平庸,反被枭夜器重。可枭夜不知,蔡琸之所以跟着他,正是覺得枭夜是八大魔使中最好被鏟除的一個,等着取而代之。
“宋溫如将枭夜并天音宗一衆弟子皆困于幻境中,我借口躲避天音宗追查,已将部将調離。主座也明白,銀饷與權勢挂鈎,魔族的部将們早就對他忍無可忍。”
魔物也要吃飯。
枭夜是八大主座中最末的一位,分到的饷銀怕是不多。他既無起色,又極易苛責。部将們明面不說,内部早反水了。
蔡琸忍不住道:“可宋溫如畢竟是半妖。他來這一趟,就為了殺死枭夜嗎?”
沈聆之放下醫書,“他不是。”
他的視線從墨字上挪開,凝神望向躍動的燭光,“宋溫如此人,滿心隻為了一件事。他與我鬥了這麼久,看似我們赢了,但有個緻命的問題:我們從不知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是難得讓沈聆之都提起精神應對的人。
蔡琸不禁啞然,想到了關于那“宋夫子”,也即宋溫如的傳聞。
宋溫如是半妖,隻可惜,生在妖界。
據說他并非天生妖骨,祖上原本是從人界渡來做交易的,後來兩界決裂,隻能留在妖界,日積月累地被妖氣侵染成了半妖。
這種接納妖氣的半妖,比有妖骨的半妖更難存活。
因此宋溫如需靠藥罐子續命。若非他投奔了符薪,謀了個賺錢的出路,早曝屍荒野了。
他與符薪之事,則更值得說道。
符薪也是半妖,據說是祖上得罪了妖君,被打斷妖骨流放的北境。妖界北境是蠻荒之地,常年大雪,盡是不受待見的半妖。那是個無人管理也無人在意的地帶,幫派林立,秩序混亂,由于半妖壽數短于尋常妖族,加上北境資源匮乏,大大小小的幫派一言不合便火并血戰,殺人如砍柴。
妖界朝堂根本不管。北境流放的皆是與人族媾和而成的半妖,他們早恨不得趕盡殺絕,又不得不裝出敬天愛民的假象,索性讓他們自相殘殺。
符薪被流放北境時隻有兩歲,硬生生在這種環境中長到了二十歲。
等被沈聆之留意到時,她已成為北境四大幫派之一的幫主,而這一切,離不開宋溫如。
人人皆稱宋溫如智謀無雙,唯有當年魔界主座周縛可以相當。
此言并非虛假。
沈聆之同宋溫如亦過了無數暗招,确實棋逢敵手,步步驚心。唯一一次見面,是符薪刺君失敗後,沈聆之依照約定送宋溫如去人界。
人妖兩界雖禁絕了往來,但有偷渡的辦法。一是像符薪一般保留肉|身、魂穿到人界,二是經由魔界或鬼界,再引渡過去。
任何一種,都足以讓人丢掉性命。
那日,宋溫如立在通往鬼界的渡船之上,溫聲道:“宋某曾與阿符約定,要在十七步之内赢下主座。如今棋隻走了十六步,還有一息尚在,勝負便猶未可知。”
彼時北境四大幫派近乎一統,盡歸于沈聆之掌控之中。從時局來看,符薪鮮有奪權的機會,也沒必要再奪權。
沈聆之未敢掉以輕心,“我等既承諾會幫助符薪,餘下這一步,殊途但也同歸。”
宋溫如輕輕一笑。
他身着深藍直裰,琉璃鏡上折射着幽幽火光,“可惜主座還是看錯了。我與阿符情深義重,奈何皆非為情愛所困之人。旁人隻見我們和衷共濟,卻不知真正論起立場,還是各謀其政居多。”
沈聆之目光微凝。
“主座榮登高位,以天下為局,但宋某鬥膽以為,主座算錯了一步。”泊船将行時,宋溫如斂袖一拜,笑得淡然,“自然,宋某也看不到結果,所想皆是猜測。唯有以命入局,以身證道,方不負憑此殘軀闖入這天地之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