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倏地紅了,铿地跪在地上,朝裴景千鄭重一拜。
“我本該是地上的黃土,是裴師兄讓我成了缪家遺孤。”他紅着眼,字字堅定,“師兄,我要成為你這樣的人,我要和你一樣斬盡天下妖魔,為缪家,為百姓複仇!”
——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的信仰,他的立場,都随着錯位的身份而崩塌。他忽然成了被鬼鈴控制的傀儡,曾經仰慕的人也自甘堕落,對天下蒼生視而不見。
缪遠目眦盡裂,一咬捂住自己的懷山派弟子,撲到欄杆旁大喊:“少宗主!當年我入天音宗時,是你說要扶立能救天下蒼生之人。天音宗也許有不足,可懷山派就夠了嗎?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青石塢的人都堕落成什麼樣子了!少宗主——”
懷山弟子又欲上前,被他一把推開,“裴景千!我這一輩子都敬重你為師長,生時敬奉,死後也不敢忘!天音宗人為你立墳那日,我親手在墓旁栽了四顆槐樹,他們說這樣才能庇佑你輪回轉世。”
“三周年後,人們都不再過問,隻有我年年除旁枝,劈雜草,次次清明不敢忘!——我用一輩子成為你這樣的人,可那個不染俗塵的少宗主到哪兒去了?你把他藏到哪兒去了!”
“你覺得青石塢之事,懷山派真的有袖手旁觀嗎?”裴景千忽然開口。
缪遠愣愣地坐在地上,不知是被他的問題,還是因為他的回複問啞了聲。
“先盟主還沒去世時,八宗都要繳納稅銀。那幾年山洪甚猛,天音宗縱憑盟主之位撥款也是杯水車薪,卻仍不肯降低稅銀。快活草好養活,又比尋常作物售價更高,他們為什麼不種?”
“百姓銀錢尚不足溫飽,可青石塢的地形并不适合産糧,糧草價格更是高昂,懷山派努力制衡也是餘力不足。他們起初隻是為了一口飯,後來連飯都吃不上,求醫問診更是難題,吸食快活草起碼能緩解病痛,因為他們即便饑餓、即便生病,也要拖着病體殘軀幹農活。”
“你們天音宗求仙問道,求到哪裡去了?”哪怕說到劍拔弩張的程度,裴景千的語氣依然是淡淡的,“口口聲聲說為了蒼生,但那高高在上的盟主有真正俯下身來看一看蒼生嗎?”
“那——”楊悠雁見缪遠情緒不穩定,忍不住打斷道,“憂國憂民的裴二公子既然知道了青石塢之事,又做出什麼舉措了嗎?”
“我已盡力将快活草的種植範圍限定在青石塢内......不讓其沾染周遭地區。”他道,“治山險,平洪水,開倉赈糧......我沒有通天之才,若還做得不夠,隻怪我不是飛仙台上捧出的仙吧。可若世上真的有神仙......”他低頭,語氣中難得迷茫怅惘,“為何神仙不肯垂眸呢?”
裴景千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缪遠癱坐着,眼前一片迷茫。
裴茂德聽裴景千沒有問責青石塢之意,大松了口氣,“看見沒?我們裴家人可不是你們腦子裡的酒囊飯袋,下次問責前機靈一點。”
他得意勁兒還沒過,不防裴韻榮冷冷道了句:“六哥。”
而後噗嚓一聲,一股溫熱的液體濺在了他的臉上。他愣了片刻,伸出圓滾滾的手一抹,一看是血,驚得連退兩步坐在了客棧的方桌旁。
被刺的是一個緊跟在他身後的男弟子。
未等他反應過來,又是噗嚓、噗嚓兩聲,方才呈上卷軸的弟子與作僞證的婢女盡數被斬于劍下。
“第一個人,我在五哥身邊見過,看起來是你的人。”裴韻榮朝目瞪口呆的裴茂德逼近一步,“第二個人,隻用一口氣就找出了卷軸在哪兒;第三個人,跟了五哥這麼久卻還肯為你說話。”
她将裴茂德逼得兩隻胳膊撐住方桌,眸中滿是怒意,“本小姐懶得管你們雜七雜八的亂事,但不代表本小姐眼瞎。我就這一個哥哥,他揮霍也好,張揚也罷,可本小姐的第一柄劍就是他買的,學劍的銀子也都是他破費。誰殺了他,誰幫忙殺他,本小姐要一個不留地讨回公道。”
說完“嘩啦”一聲,她将桌上的杯盞稀裡嘩啦地擊碎,揚長而去。
裴茂德在小弟子的幫忙下才坐穩,“七妹太不懂事了,得好好管教。”
行過晁敏身旁時,他忽然意味不明地拱手道:“晁前輩,你與二哥說了大半天,看來也沒說出些什麼。百川歸海是大勢所趨,總比獨木難支要強,不是嗎?”
見晁敏眸中潛藏着怒意,裴茂德猜自己說對了,大笑着走出客棧去。
“什麼意思?”章行岚低聲問。
楊悠雁朝門口揚下巴,“那位害怕刀宗的卷軸被搶,尤其怕裴二公子來搶。方才得知裴二公子沒有争奪的意思,知道大局已定,故意羞辱晁前輩呢。”
章行岚品了品她的話,忽然開口:“晁前輩。”
晁敏語氣很不耐煩,“怎麼?”
楊悠雁知道章行岚有多不通人情,聞聲心一顫,預感要出事。
果不其然,他一聽是因為卷軸吵起來,覺得早問了早解決問題,“我等奉命取回卷軸,恐怕得将其送回天音宗。晁前輩,真正的卷軸是在您手裡嗎?”
許是被氣得太多,晁敏竟遏制住了暴躁的脾氣,一面握住刀,一面緩緩逼問:“怎麼,你們也要來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