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墜落的時候,思維并不是靜止的。
大腦的運轉并不随着墜落的速度。在失重感裡,文公孫卻覺得自己的大腦像是被摁在水底的氣球,手松開的一瞬間,氣球“騰”地一下漂浮起來。
【我這是在做什麼……】
文公孫的記憶短暫地恢複了幾秒。
【我明明是機動隊員,是來這裡調查的。】她心想着,【我被夢魇病毒的擴散影響了是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我一點意識都沒有?】
她的目光隐約瞥過岸邊的人群,細長手臂已經縮了回去,隻剩下兩隻掙紮的手,在眼眶裡四處試探着。
【原來那些人是要救我……】
文公孫這麼想着,疑惑随之出現,【不過為什麼我會掉下來?】
直到退休後,文公孫擁有了許多自由時間,可以盡情回憶自己的往昔時,她才恍然意識到,用現實的邏輯來解釋夢境是一種妄圖。
舊世紀的習慣是,認為邏輯是構建世界的基石,是一種無法被打亂的節奏,但是新世紀給了這種觀念沉重一擊:夢境可以沒有邏輯,而有時候夢境就是現實。
再多的疑問與反思都無法阻止她的下落。
她就像是一滴水,瞬間落入糖漿池裡。
****
【我是一顆糖。】
她開開心心地想着,【我馬上要被吃掉啦。】
随後,文公孫低頭看了看自己。
她是幾滴粘由稠糖漿組成的結合體,她僅僅是生出了意識,卻沒能擁有四肢。
她和所有一模一樣的同伴僅僅貼合着,完全沒有一點縫隙,就像是共享同一顆心髒的雙生子——或許,他們所有人都共用一個心髒。
文公孫打了個呵欠,随後淚眼汪汪地看了看四周。
她們似乎在移動。
是緩緩流淌的河流,也像是血液在血管裡傳輸。
她隻覺得自己渾身都滲着一股迷人的玫瑰花香與甜蜜果香,和身邊的所有人都不同。一種強烈的獨特念頭蹦出來,她相信自己一定是與衆不同的。
【我好像和别人都不一樣。】文公孫沾沾自喜想着,【她們都沒有我香。】
【沒錯,我就是最好吃的那一顆。】
【我一定是最早被挑走的。】
“與衆不同”的文公孫穿過一道粗長的管道,跨過一道厚厚的牆壁,随後通過一道巨大的金屬滾輪,整個人被壓扁成二維。
她嘴裡吐出一口陳血,濃烈的血腥味讓她有些頭暈。
吐出來的東西裡似乎還有内髒的碎片,像是被壓扁的生餃子,“噗”一下有鼓鼓囊囊的東西被擠壓出來。
【我好像要死了。】她絕望地想。
【我是一顆糖……不,我是機動隊的文公孫……我是一顆糖。】
文公孫的任何反常念頭都被瞬間壓抑了下去,就像是有種無法阻止的力量,将她碾壓成與所有人相同的狀态,一種近似麻木與接受的狀态。
“我是一顆糖!”她興高采烈地說,似乎擁有了音調,變成耳熟的歌謠。
所有扁人齊刷刷地看向她。
文公孫還在哼唱。
紅通通的扁人一起張了嘴,露出扁平似紙的白牙。“我是一顆糖!”大家一齊唱起來。
而後,她們被金屬鍘刀齊刷刷地斬斷。
“咔嚓——”
頭顱西瓜一樣切開,紅彤彤的果汁流了出來。
“咔嚓——”
頸椎的纖細骨頭被斬斷,白色的骨髓像是果凍,透着綿密的奶香。
混雜着甜蜜水果味和血腥味的氣息裡,文公孫忽然清醒。
在生命即将終止的時候,文公孫本人的靈魂重新回到了她的扁平軀體裡。
似乎是某種沉默的詛咒,在陷入瘋狂的時候,所有意識都被摁下暫停鍵,如同被某種奇藝魂魄附體。而等到直面死亡的時候,意識又被迫回歸,就像是外來的靈魂拒絕體驗死亡的殘酷。
而這樣的殘酷文公孫不得不體驗了。
這并不公平——她心想——明明不是自己的錯誤,卻被迫接受這樣的後果。
她還不想死。
會不會有機會逃走呢?
文公孫注視着前方的鍘刀,目測兩道道口之間的距離,随後小心地把人縮成盡可能小的一團。
她閉上眼睛。
“咔嚓。”
“咔嚓。”
聲音一頓一頓的靠近,就像是卡帶的磁帶。
文公孫明确感受到,刀片擦過自己的腳尖,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用力砍下來。
不對!
距離不對!
文公孫睜開眼睛,剛好看見擡到最高點的鍘刀,直直地映在她的眼裡:在她深紅色的瞳孔内,鍘刀的倒影是一根筆直的橫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