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下的。
下了約莫半個時辰,藏劍海群峰間,忽而傳出陣陣穿破暗夜的尖唳,凄絕哀婉,叫人毛骨悚然。
山洞中,冷風掃地。
幾根鐵鍊發出輕微的“叮當”聲。
正在穿衣的江瑟渾身一抖,不知怎的感覺有些心悸,他緩緩回頭看了一眼石台,好在上面的男人仍舊是出氣多進氣少的死樣子,江瑟不由松了口氣。
“喂——”
他系好腰帶,伸腳踢了踢趴在腳邊的女子,見她遲遲沒反應,餍足神情逐漸變為不耐,便朝其腰腹踢了一腳。
“死了沒有?”
“……”
岑秋閑悶哼一聲,挪動身子讓開一條道來。
頭疼。
臉疼。
脖子以下已經麻木,仿佛每一寸骨頭都在散發着肮髒腐朽的氣息。
岑秋閑舔了一下唇角,不出意外地嘗到一股鐵鏽味。
衣袍已經破爛髒污得不成樣子,她隻好屈起身子靠在石壁上,環抱雙膝,任由自己披頭散發,顫抖着蜷成一團,頭深深埋在膝間。
“原來你沒死啊。”
江瑟見狀,心中不僅沒有憐惜,隻覺暢快。
這一瞬。
他想起自己曾殷切奉上卻得不到回應的真心,想起曾高高在上連眼角餘光都不屑給他的好師姐——眼前這技巧爛得連娼.妓都不如的女子。
你也有今天!
江瑟惡意嘲弄道:“師姐……你是我這輩子睡過最差勁的女人了……瞧瞧這張臉,啧啧,真是醜極了,除了我也沒人會稀罕你了!”
“……”
見岑秋閑遲遲不答話,他突然冷了臉,毫無征兆地擡腳去蹬她消瘦帶傷的肩頭。
“你别給我裝死——”
“咯——”
岑秋閑吃痛,下意識擡頭。
她知道自己如今這副模樣狼狽至極,也知江瑟此時心中正是得意,卻不得不拖着這副狼狽之軀,昂首看向讓她落到這步田地的魔鬼。
“你稀罕我?”
嘴角流血,岑秋閑擡手拭去。
随即半倚在石壁上,垂眸說了一句:“江瑟,誰需要你的稀罕。”
“呵!”聽得這話,江瑟眼神微暗,“沒關系的師姐。”
他說道:“以後你自會需要。”
岑秋閑抿唇,沒再搭話了。
江瑟卻眼珠一轉,臉上倏然露出一個令人惡心的笑容:“好師姐,問你個事兒呗。”
他用腳拍拍岑秋閑的臉,如同自己在上手撫摸一般,待岑秋閑面上終于露出一絲嫌惡,才眯眼問道:“和你們一起回來的那女的是誰?……還有,你先前為何說自己不知萬劍山莊的賠禮便是紫荊天元果?”
“……”
江瑟等了片刻,見岑秋閑仍舊不開口,逐漸沒了耐性,湊巧腿有些酸,便将腳放下來,照着她垂下的手就踩了上去。
“咯!”
指節錯位的聲音在洞内回蕩。
岑秋閑終于不再是面無表情。
她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襯得她更沒個人樣。
江瑟掏出那枚發着瑩瑩紫光的果子在岑秋閑眼前晃來晃去,輕聲誘哄道:“好師姐,你實話實說,我便給你想要的東西,怎樣?”
“……”
“我且問你,納蘭錯盜取終了劍是不是你與他串通好的?”
“……”
“……不是。”
岑秋閑再次妥協:“師兄……納蘭錯叛宗我此前并不知情……紫荊天元果我也是今日才與他提及。”
“哦?”江瑟語氣微揚,蹲下身來。
“如此說來,宗裡有人與他暗中勾結?”
他一俯身,重心便下移壓在指上,岑秋閑額角登時又冒出一片冷汗,刺痛之感頃刻間傳遍全身。
“我不知道。”
她艱澀道,“納蘭錯隻與我說他被薛莊主毀了靈府,今後無法修行……又道依薛莊主的秉性,這樣插手他宗内務之事,定會在事後命人送來‘賠禮’,而那賠禮……大概率就是紫荊天元果。”
“他還說……等他養好傷就借機潛入祁山寶庫,試着為我去尋一尋……他今日離開,就是養傷去了。”
“他去哪兒養傷?”江瑟追問。
“這我不知。”
岑秋閑扭頭望向一旁。
“那鬼修……我隻知是她救了納蘭錯,這些時日倒是聽聞二人之間似有一段舊情,但具體如何,我也不知曉……反正我找到納蘭錯的時候,她就在他身邊了。”
“就這些?”江瑟有些不滿。
“不然呢?”岑秋閑反問:“你以為納蘭錯對我會沒有戒心嗎?”
“……”
江瑟這才放開腳。
卻是對岑秋閑說的話半信半疑。
若真如她所言,那納蘭錯對人心的把控實在是叫人心驚……難怪師尊要叫自己别去招惹他。
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
江瑟冷笑一聲:“我說納蘭錯那厮怎麼會盜劍叛宗,原是早就與忘我境的妖女有所勾結,還在對方手下乞食,當真是丢祁山的臉面。”
一個廢物,如今還被一個妖女養着,還妄想潛入祁山寶庫?
做夢。
他回去就讓宗裡加強戒備,叫納蘭錯有來無回。
想着想着,江瑟暗罵一聲。
秦暮言也真是沒出息,離宗這麼久了,竟然還沒追上納蘭錯,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死了呢。
卻也不想想,他自己能出現在這裡,全然是因為岑秋閑給的昂貴傳送符。
但江瑟此人,是不會找自己的毛病的。
他從前被納蘭錯打怕了,雖然對方現在是個廢人,但納蘭錯廣交朋友九境誰人不知?誰知道納蘭錯這一路有沒有人相助,那冒出來的神秘女修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這麼一想,江瑟便心安理得地當起了縮頭烏龜。
反正有的是人眼紅終了劍,他又不需要那塊爛鐵,何必以身犯險去捉人?若将小命留在忘我境,那才叫得不償失。
聽得外面雨聲漸大,江瑟忽然覺得有些心慌,便有了離開的打算。
他直起身,在岑秋閑淡漠的目光中撩起石台上青年衣袍,而後撕下一大塊來擦去腳上塵土。
一串動作下來堪稱行雲流水,甚至有幾分雅氣,仿佛掌下擦的不是鞋而是世間珍寶,半點瞧不出先前的瘋狂之色,倒有幾分仙君的模樣了。
他提步要走,卻猛地被人抓住了衣角。
江瑟心頭一驚。
急忙回頭,卻什麼也沒瞧見,石台上的青年依舊閉目,遂低頭,才發覺是岑秋閑扯住了他的衣袖。
岑秋閑問道:“東西呢?”
江瑟被吓這一跳,雖是虛驚一場,心中卻有不快,“我當師姐是舍不得我。”
此刻見岑秋閑一.絲不挂,髒兮兮的手還緊扯着自己白花花的袍子,江瑟心中不悅更甚,先前那令他欲罷不能的完美胴.體和那張臉眼下看上去是那樣的倒胃口。
到底是多年歪念成真,到手之後江瑟怎麼瞧岑秋閑都覺得礙眼。
他一扯衣袍,岑秋閑便摔到了地上。
“看在你我曾經同門的份兒上,紫荊天元果先給你一半,剩下的一半……”
江瑟本想說“剩下的一半之後再給”,但看着岑秋閑那模樣,頓了半晌,竟鬼使神差說道:“……也可以現在給你。”
言罷。
江瑟覺得自己這番話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嘀嗒——嘀嗒。”
有水從山石中浸下來,滴水之聲随之響起。
江瑟聽着聽着,隻覺外頭的熱鬧與這洞裡的死寂令他渾身發毛,尤其感覺背後有什麼東西在窺視着他,猛然回頭卻又隻見微弱月華。
然而被人窺視之感始終揮之不去。
江瑟瞥了一眼岑秋閑。
這女人自尋死路可以,可别拖上他。
顧不得岑秋閑如何,他擲下手中之物,随即捏碎一張符箓,口中念念有詞,不出幾息,身形便消失在了原地。
“嘀嗒——嘀嗒——”
流水聲裡,果子骨碌碌滾到岑秋閑手側,受到撞擊後停了下來。
但岑秋閑沒有動作。
她側躺在地,潰散瞳孔中幽幽倒映着那枚紫色果子,身體冰冷僵直,仿佛已經死去多時。
“啊……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一道女音突然響起。
緊接着,一陣墨綠色的霧氣從岑秋閑身上飄出,于空中逐漸凝成一個身形高挑的黑影。
“碰!”
黑影擡手一點,滿室髒亂的衣物便淩空飛起,而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震作了齑粉。
“我故意躲起來?”
黑影似在與什麼人對話,語氣帶着委屈。
“拜托哎哥哥,我現在和她一體,折磨她等于折磨我自己,我吃飽了撐的才躲起來!”
“明明就是她意志太強了,好多次,我在她身體裡想出都出不來!這能怪我?”
“……啊行行行,怪我,都怪我,成不?”
黑影說完,湊近岑秋閑,裝模作樣地看了下她的傷勢。
“傷得不算重,縫縫補補又是全新的人兒了……記住了記住了,我會模糊掉這段記憶的……也會盡量消除所有痕迹。”
漸漸地,黑影有些不耐。
“我說你個啰嗦精别老唠我了行不行,有本事自己來照顧!”
話雖如此,但她還是從身上分出了一團霧氣。
這霧氣迅速幻作一件衣衫罩在岑秋閑身上,随後黑影将人摟在懷裡,掌中靈力便順着或深或淺的各處傷口流入岑秋閑經脈之中。
“……放過他?怎麼可能。”
黑影不知聽到了什麼,輕哧一笑道。
“我剛才趁機往他身上種了點東西……哈,他今後是别想禍害其他女子,也别想過安生日子了。”
*
蘇雲并不知曉浮台之下的一切。
雨下起來的時候,她與系統已經交涉完畢,隔空對峙之餘,也在消化新得到的信息。
“刷刷”雨聲隔絕了外界一切。
蘇雲從系統那裡得知,納蘭錯恢複神智并非它所為,更遑論為其修複靈府,眼前這個局面也不在它的預料之中。
如此說來,納蘭錯應是算到了叛出祁山後遭遇的一切可能,早給自己留了後路,譬如當時的替命人傀。那麼這碎了又好的靈府,或許也是納蘭錯用了系統不知道的秘法修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