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轉眼卻變了光景。
恰是兵連禍結時日,将軍府門前稀稀拉拉站着幾個滿臉疲憊的守衛,柱上金漆剝落,那守門的無可奈何歎一句——“此乃多事之秋啊!”
隻可惜那後院已不單宣容一人了。
幾個花枝招展的嬌媚女子慵慵在廳堂坐着,每一個皆是風姿綽約,互看不順眼,均在變着法子争着為大将軍生出長子來!
一人罵了一嘴,另一人必要還嘴,一來二去,就差動手厮打了。
宣容冷眼看着幾人吵鬧,隻自顧自悶聲喝酒,在幾人開始互相拉扯頭發時,終于忍無可忍,将那酒杯“砰”地一聲砸在桌上。
“你們發什麼瘋?!外邊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你們竟還在此整後院起火?齊時負他娘的有閑時間管你們這些破事啊?!能不能消停會?再鬧小心我砍了你們的腦袋!”
對于這些人被娶入家中,宣容心中是有恨的。如若是放在自己尚未及冠的年紀,他一定大鬧一場。但如今他已是二十五的年紀,已學會放下了許多執念。
何況,他不想齊時負對他生怨,畢竟這幾樁姻親是齊母硬牽的,宣容一個大男人又無法給他齊家傳宗接代。
隻是,齊時負分明在她們的柔骨媚容下動了情,他夜夜往他們院裡去。即便在府裡遇上了,懷裡也必然摟着個美人。
那他呢?他又算什麼?
是偶爾覺得歉疚了,便來可憐他,同他翻雲覆雨一夜的娼|妓麼?
“嘁,當自己什麼人呐!不就是個用身子讨将軍歡心的廢物嗎?你吃的不是将軍的飯呐?你厲害怎麼不上沙場殺敵,倒和我們這群嬌弱女子守家呢?真是……廢物倒還有理了!”
“你說什麼?!”
宣容一個十六歲便同父出征,十九歲便被封為從二品将軍的少年将軍,這輩子頭一回被一人如此欺辱。
倘若不是前年為了救齊時負,受了重傷,不容他久站,他本該意氣風發地立于戰場上。
宣容被戳到了痛處,擡手就要一巴掌打在那人臉上,把那人吓得花容失色。
然而手尚在半空便被一人抓住了,回頭一看,好巧不巧正是齊時負。
衆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說話了,宣容也一時愣在原地。
“你要做什麼?打人麼?如今你連女人都打?禮義廉恥呢?!道義呢?!”
“……”
宣容無話可說,知道說也沒用,反正無論如何那齊時負都不可能偏袒他,畢竟這些話他當着衆人面說出來,本就不曾想過要給他台階下。
宣容鼻頭一酸,兀自垂頭不語。
齊時負罵了一聲,緊拽住他的腕,将他拉回寝屋中,猛地将其摔在地上,冷冷道:“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我倒是看得懂你。”
宣容身上傷還沒好全,被他這麼一扔,舊傷又開始隐隐作痛,他在地上掙紮之時,齊時負已冷着臉踏出門去。
隻聽得“哐铛”上鎖聲,齊時負已轉過身去,欲要離開。宣容見狀,趕忙爬起,也顧不得什麼禮節,隻瘋了一般拍門大喊。
“讓我回沙場!我要殺敵!我不要待在這!”
齊時負沒有回答,似是覺得荒唐,隻給了他一聲冷笑。
“你若不想下次回來看見的便是這些嬌柔女子的屍首,你就讓我回沙場!”
聞言,齊時負才将門打開,他一腳踹在木桌上,沉聲道:“給你一夜收拾好東西,明日一早上路,到了沙場,你的死活我可顧不上了。”
言罷,齊時負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癱坐在地的宣容發髻散亂,他将頭埋在被抓得發青的手臂中,飲泣吞聲。
“你明明說過唯我一生的……”
那嗚咽聲逐漸散開,悲戚沉郁,他卻從未叫齊時負聽見,他從未在那人面前落下過一滴淚。
“不愛我了,扔了便是,把我鎖在這囚籠裡……無望地等你回心轉意做什麼呢?”
喃喃自語中泡浸的,是舊去新來的苦恨。
癡念無所解,空等不歸人。
他知道自個錯了,錯在輕信誓言,錯在擅以為那人隻會愛他,錯在仍舊心心念一個早已不會回頭之人。
飛沙走石一瞬過,天地又變了番景象。
滁蔺血戰,十萬許家軍背水一戰,在裕山北面同李氏軍大戰幾回合,難分伯仲。山上是李氏軍的一個紮營點,林中密麻麻都是人。
不曾料許家為取勝不擇手段,偷摸着朝溪水中下了難解的劇毒。李氏軍隊大亂,許家軍趁亂攻上山來。營将自顧不暇,随從的家眷美人亦亂作一團。
不知誰人喊了聲——“齊将軍中毒了!!!”
剛自戰場上退下的宣容頂着滿身疲憊,擅用喚魂禁術,剜心換藥,得了小小一杯解藥來。
他強忍着心口劇痛,以那被惡鬼施舍的兩炷香壽命沖到齊時負身邊,哭喊:“時負,這藥你快喝了,這能解毒……快你……”
話未說盡,他便被甩開了。
隻見齊時負摟着家中硬要跟來的寵妾,怒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去哪裡聽信了謠言要來害我?你要如何證明這是毒鸩還是解藥?”
“我不奢望你記得什麼山盟海誓,我隻求你信我這一回。你信我……這湯藥是解藥……千真萬确……”
兩炷香内他身上的傷口不會顯現,他沒法憑傷口解釋,更不可能告訴齊時負那解藥是他擅用禁術換來的。
于是,他隻能跪地苦苦哀求齊時負。齊時負早已不信他了,隻一腳将其踹開,冷冷道:“你有這閑工夫倒不如上戰場殺敵去!”
齊時負皺着眉揮翻了那琉璃碗,宣容眼見命換來的藥都被滴入了土裡,鑽心之痛瞬間令他渾身痙攣起來。
他顫抖着跪在地上,如若喪家之犬,瘋癫般刨開不知被多少人踩過的泥污泥。眼見那藥滲開,再拿不回來了,他絕望地嚎哭起來。
“啊啊啊啊啊——”
齊時負見狀皺了皺眉,隻當他是瘋魔了,喚人将他拖回了營帳裡。
“好端端的,怎麼神志不清了……啧……就不該帶他來!”
宣容最後瞥向齊時負那眼,眸子已經黯淡了,空蕩蕩的心中再住不下一個叫“齊時負”的薄情人。
“我不再護你了,我要護我的國……”
迷迷蒙蒙中,宣容掙脫侍衛的攙扶,毅然拿起長劍奔向劍影刀光。
他從非一個願意做小伏低、委曲求全的人,在齊時負之事上他深陷雲霧,卻能于他事上獨得清醒。
一炷香的時間裡,他用所剩無幾的壽命殺了無數的敵人,每砍在敵人身上的一刀,都流着他宣容過去十餘年的将士忠血,而再無他對那薄情人的一絲半點情意。
最後他倒在沙場上來的怪異,眼前的敵人揮劍還沒砍在他身上,宣容便僵直着倒下了,心口處開了一個黑黝黝的洞。
再後來,一具具新的屍體壓在他的屍身上,血肉都被戰車碾碎了。
李氏兵命大,戰敗的許家為保全地位交出了解藥,齊時負等人的毒都悉數解去,隻是一個明媒正娶的宣容死在了戰場上,一個新納的妾被誤殺罷了,沒人記得宣容死不瞑目。
直至一個幸存的士兵惋惜着說起宣副将軍死狀之怪異,齊時負這才後知後覺地召出了宣容的魂,讀了他這一世所經曆的悲歡離合、愁腸百轉,讀明了他至死不渝的情。
亡魂沒有多說什麼,隻留下一句宣容傾其一生沒能問出口的話來——
“我不是隻會溫席的廢人,我也有心啊……你怎麼隻看見了你自己的心呢?”
“就這樣吧。”
宣容在這世間散了個幹淨。
青蠅點素,他奉為圭臬;肺腑之言,反踩入泥潭。
悔恨太難言,也太遲。
“宣容……宣容……”
“我好恨……好恨啊……”
一夜白頭的齊時負癱坐在宣容房裡苦苦叫喚、淚流滿面。
次日,他拖着搖搖欲墜的身體,爬上裕山,在那廟邊掘了個深坑,放入早已制好的棺木,又立了塊青石碑,刻上了“宣容将軍之墓”幾個字,便吐着血倒下了。
幾日後,衆人才在碑旁發現了齊時負寒透的屍骨。
怎知“老天有眼”,又讓齊時負“活”了過來,去贖他那幾輩子都贖不完的罪。然而他百年裝作破廟中人,守着無屍的棺木,守的不過是個念想罷了。
他怎會不知道真正的宣容早已在兵荒馬亂時被踏碎在萬裡黃沙中?那杯斷腸的湯藥被澆入塵土,曾經的海誓山盟亦在握不住的歲月中消弭。
因而,當有一日他足以縱血刃時,他毫不猶豫地砍向了世間薄情人。
他欲借此贖罪,替無數的“宣容”申冤。
又是一陣風起,眼前的一切都消失殆盡,隻是破廟依舊,殘碑猶存。
三人噤聲不語,宣容的苦恨似蝕骨的毒藥一點點鑽進他們的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倘齊時負百年來背的便是這種痛苦,倒也活該。
“真是瘋了……”謝塵吾喘着粗氣,咳嗽了幾聲,“憑什麼把他受的苦強加在我們身上?!”
其餘兩人皆默默無言。
嚴卿序扶着顧於眠倚門柱坐下,見齊時負連人帶魂都灰飛煙滅,他又歎了口氣。
青石碑邊落下個刻着“齊”字的玉佩,以及一個玄鐵碎片。嚴卿序于是過去在碑邊挖了個不深不淺的坑,将玉佩埋入了土裡。
謝塵吾抱着劍,看着滿地血腥犯潔疾,他一邊揉着眉心,一邊道:“宣容那般恨他,該将那玉佩有多遠扔多遠才是。”
嚴卿序沒有回答,待将土踩實了,他方拾起那碎片遞給顧於眠,道:“於眠,你看看這是不是墨家兵符的碎片。”
顧於眠猶豫着點了頭:“隻是我不明白,墨家兵符碎片怎會有一塊在他手中!不該是墨家亡魂持有嗎?像墨鄒那樣……”
“大抵是這家夥的怨念太深,被有心人利用了吧……畢竟有負心人無故被殺也不過是這幾月的事。”
顧於眠望着那逐漸亮了一角的蒼穹,心緒很亂,誰人能有此力助一亡魂練出以假亂真的肉身,又為何要助他?
奈何那齊時負的怨悔太重,不屬于他們的記憶如潮浪湧來又退回。他隻稍稍垂眸,又會想起宣容的淚與齊時負的悔。
“原來所謂四歡喜四離恨,不過是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