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遙青翻身下驢,順手把那花驢系在身側一棵大樹上。
花驢不耐煩地拿前蹄刨着地面,發出得得的聲響,更襯得空谷清幽,萬籁阒寂。
程遙青今日來此,是為了祭奠一位故人。
此地處在京西兩座山的山坳處,地勢平緩,雙溪環繞,是墓穴所在的絕佳之所。
她一路分花拂柳,終于來到了一棵古舊蒼翠的老槐樹前。
樹下是一個小小的墳茔,上面插着一根木牌。木牌的成色已經舊了,上面依稀能看出娟秀潇灑的字迹:“顧氏伯淨之墓”,下面是一行小字:“未亡人程遙青泣立”。
程遙青解下腰間的一葫蘆酒,往自己杯中倒了一小點,又往墳頭灑了一道。
“阿淨,我又瞧你來了。”她輕聲開口,仿佛不敢打擾一位沉睡的朋友。
她盤腿坐在草地上,往口中抿了一口濁酒,潤了潤嗓子,繼續開口:“上年,我從北境的前線趕回來,上上年,我又是從江南上京來看你,每次都是風塵仆仆的樣子,若是教你看見了,又要心疼。”
唇角扯出一絲泛苦的笑意。
“今年倒是最好的一年,你爺爺托付我,在他出征時照看好京城将軍府。今日是你的忌辰,我向鄰坊借了一頭倔驢,上山來瞧你。”
酒杯隻剩下一點殘酒,程遙青複又斟滿,又往墳頭撒了一道。
“我前幾日當了回梁上君子,偷偷到将軍府去看你的弟弟,顧況。”程遙青說到這裡頓了頓,似乎面前有個人微微笑着,聽她賣關子。
“你猜怎麼着,他可和你一點不一樣。這小子于習武之道上十分憊懶,鎮日階作什麼詩詞歌賦。上次我見他時,他一個人在明德湖邊上畫荷花,那荷花是真的惟妙惟肖。可日頭太毒,隻有他身邊圍了一圈冰山,剩下的丫鬟婆子們可慘啦,汗浸濕了衣裳,也不能懈怠。”
程遙青不屑地撇了撇嘴,下了定論:“真真是一番少爺做派。”
她生于草莽,本來就是個無拘無束的江湖刀客。因此,素來看不慣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兒。
隻可惜現如今,她還欠了将軍府一樁天大的人情,需要為顧老将軍,也就是顧淨的爺爺,完成三件事,這才被拘束驅使,每日暗中在将軍府周圍看顧。因此,她日日見到将軍府小少爺顧況的少爺做派,腹诽頗多。
這幾日将軍府太平無事,程遙青正憋得發慌,正好在顧淨的墓前,把心中存了一年的心事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講出來。
這一講,擡頭一看,已是日頭西斜,薄霧藹岚籠罩了近旁的栖霞山山頭。
程遙青起身抖了抖身上沾上的草屑,跺了跺因為久坐發麻的腿腳,把葫蘆裡最後一點酒水飲下,朝面前無言的墳包擺擺手。
她晚上還要盯着将軍府的動靜,以防宵小作亂。
可誰知,從山坳處走出不遠,忽然沖出了一隊侍衛模樣的人,将她驅趕出下山的大道。
程遙青急急勒停了座下的小花驢,擺出一副好聲色,問道:“這位官爺,怎的這處大路不許人走了呢?”
那侍衛卻沒好氣,粗聲粗氣地指着路盡頭答道:“小娘皮,沒看見麼,淮南王府夫人上山,閑雜人等退散。”
程遙青急着要回将軍府,此時不好貿然生事,壓抑下内心的怒火,好聲好氣哀求道:“軍爺,您看我這一小娘子,急着趕回家,能否通融通融,讓我即刻過去。”
那侍衛卻一點都不肯留情,狠狠拒絕了程遙青的請求。
程遙青幾番想要直接劈頭擊倒這侍衛,被她以極好的養氣功夫忍了下去。
深呼吸。她想。忍字頭上一把刀,平心靜氣莫沖動,那些公府太太們出行,必定前呼後擁,此番擊倒了這個侍衛,後面還有一群,若是鬧大了,自己沒有登記的戶籍,身份不好擺在明面上,鬧出來反而對自己不利。
她眼睛一轉,窺見山林間有一條人迹罕至的小道,想必是此地山戶們踩出來的。
她驅使着小花驢調轉方向,口中得得,從這處小路繞了下去。
誰曾想,這一繞,就慢了一個時辰。
等到程遙青終于風塵仆仆回到寄居的小院,院中留守的人趕忙迎上來,語氣急促:“程姑娘,不好了,将軍府燒起來了!”
程遙青呼吸一窒,順着話語,仰頭看向京城東側将軍府上方的天空。
半邊天被映得通紅。
*
将軍府。
顧況是在三更天驚醒的。
一醒來,入眼一片猙獰的猩紅。
火苗如同邪惡的毒蛇,自屋頂蜿蜒舔舐而下,在房梁和立柱上濺上了火星子。頭上的瓦片傳來嗬嗬塌裂聲,仿佛下一秒就支撐不住坍塌下來,令人心驚。
“阿喜......”顧況心下大駭,想呼喚自己的書童,嗓子卻因渴水變得沙啞。
阿喜不在,身邊侍候的四五位近身奴仆也不在。
他謹慎地收住了聲。
環顧四周,竟詭異的悄然無一人聲。
将軍府上下奴仆百餘人,僅僅是顧況所住的臨水聽風,便有二十多位婢女小僮。一夜之間所有人銷聲匿迹,本就是非常蹊跷的事情。
顧況心下一激靈,手忙腳亂滑出自己的錦衾,貼着牆根蹑手蹑腳地向房門移去。
經過窗棂,朝外看去,整個将軍府像是被火海淹沒,大火映紅了半邊天。
不,這不是單純的意外走水。
顧況看到,大火中隐約有幾條人影穿梭而過,朝着臨水聽風走來。
觀其形貌,反倒不像家裡的奴仆,而像軍營裡的士兵。
顧況更加疑惑了,自己在家中呆得好好的,怎會有士兵模樣的人來将軍府呢?
一時間不知對方是敵是友,而臨水聽風又敞軒寬室,隻要走到門口,室内幾乎一覽無餘。
顧況環視四周,想要找到一樣防身的東西握在手裡,然而四面俱是錦繡绫羅,畫筆翰墨。
他心下一沉:竟沒有一樣利刃麼?
沉思間,視線劃過牆上挂着的一把分外小巧的匕首。
這把匕首是顧況周歲那年先帝禦賜的:刀刃是精鋼煉成,可惜兩邊都鋒刃未開;匕身由一整塊漢白玉雕刻而成,上面用金線鑲出猛虎下山的紋路,寓意顧況所在将軍府率領的虎贲軍。
此時也由不得顧況多想,他伸手取下未開刃的虎贲匕首,緊握着朝門外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