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漆黑。
顧況的眼前隻有一個迷蒙的影子。
失去了視覺之後,所有其他的感官無限放大。
他聽到師姐細細的呼吸聲落在耳邊,猶如一根輕拂的羽毛,撓得他的耳廓癢癢的。
他聞到夾層内濃烈的木質香味,溫敦沉厚,令人安神。顧況長于富貴之家,隻消一聞便能知道,車内的一應裝飾都是金絲楠木打就的,真真是富貴至極。
他感到程遙青柔軟的身子與他緊緊靠在一起,仿佛親密無間的摯友,也仿佛……一對愛侶。
夾層内本就狹窄,慌亂之間,兩人無從調整姿勢,顧況的身子疊着程遙青的身子,擠在夾層中無法動彈。
顧況從小到大,從未與一個異性靠得如此之近。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間奔湧了起來。
這種感覺在被追兵追殺的時候出現過,但與現在也有些微不同。
就在那一刹那,顧況腦中靈光一點。
忽然開了心竅。
顧況少時聽曲,曾無意間記下黃梅戲中這一段唱詞:
“英台不是女兒身,因何耳上有環痕?”
當時恍然不覺深意,直至此時才咀嚼出千般滋味來。
他仿佛又回到了大理寺府廪内,燈火迷蒙,佳期如夢,程遙青的耳垂瑩白圓潤如珍珠。
一切都說得通了。
那些稍縱即逝的目光,躲躲閃閃的在意,忽然都有了來處。
他喜歡上了師姐。
顧況喜歡上了程遙青。
*
程遙青隻感覺顧況的身軀有些過于炙熱。
她不舒服地扭動了下身子,卻感覺兩人的距離愈加緊密。程遙青隻好放棄,安安靜靜地躺在夾層中。
顧況的身子并不似看起來那般孱弱。或許是由于這兩天的早訓有了效果,少年的身軀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肌肉,壓在她身上時頗有彈性。
程遙青已經很久沒有和一個男人這麼親近過了,這種感覺讓她有些陌生,或許還存了些隐秘的期待。
她馬上在心中唾棄自己。
顧況隻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自己如何作這般想法!
程遙青努力把那一絲可憐的期待趕出了自己的腦子,卻感覺下腹有東西硬硬的,有些硌人。
顧況買的酒囊,怎麼跑到兩個人中間去了?
程遙青再次向旁邊移動了身子。
這下終于舒服了。
她凝神細聽,聽到外頭士兵搜尋摸索的聲音。或許是由于馬車太富貴,這士兵的檢查也是假把式,沒三兩下,就退了出去。
帷幕複被斂好,一切恢複正常。
馬鞭清脆地一響,馬蹄得得,這輛車終于再次前進。
程遙青掀開了座下夾層的蓋子,兩個人鑽了出來,俱是衣衫淩亂,一臉狼狽。
顧況白淨的小臉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紅,低垂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終于脫離危險,程遙青不自覺躺在蒲團上,長舒一口氣。她低頭看了看左手的狀況,布條上洇出一長條淺紅的血迹。
傷口在劇烈行動中,又有所崩裂。
程遙青略略蹙眉,拿刀戳了戳顧況:“酒”。
顧況被她戳得一愣,下一秒才晃過神來,趕忙從後腰解下了酒囊遞給她。
指尖稍一觸碰,下一秒兩廂分别。
程遙青掂了掂酒囊,還剩囊底一點兒殘酒。她一仰脖,辛辣的粗釀便貫喉而下,因為疼痛而發暈的大腦一下子清明了不少。
她的心下劃過一絲疑問:若顧況将這酒囊放在背後,那剛剛抵住她小腹的是什麼?
顧況之間程遙青飲下烈酒,因為失血而蒼白的頰上浮起兩朵不正常的紅雲,眼波流轉,更添潋滟。
他想搭話,半天隻憋出了一句:“師姐,咱們終于逃出來了。”
“顧小公子,别高興太早,咱們還有很多事要講呢。”
顧況與程遙青彼此交換了今日所見所聞。
頭一樣是羅亮之死。
程遙青現在基本可以确定,她在大理寺門口看到的那個绯袍瘦弱的年輕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作為和将軍府失火案關系最緊密的人,羅亮掌握了現場所有第一手資料,他的報告呈報上奏,是存在直達天聽的可能性的。
而劉公子的身份來自顧況的推測:“章瑛曾提及,劉公子在南樂坊,養了一個名叫玉奴的小倌。小倌之名,上位者稱玉奴,下位者稱玉郎,實際都是同一個人。”
由此可知,今日見到的劉公子,正是顧況在滅門那日聽玉郎提及的人物。
身份明确後,劉公子與羅亮有着天然的矛盾。
而羅亮被牽連滅口的關鍵,在于他報告中義憤激烈的一筆。
她與顧況描繪了自己推測的場景還原。
劉公子,或是與他一夥的其他人,由于擔心将軍府縱火有疏漏,夤夜來到大理寺滅迹,看到了羅亮報告中推測的松節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