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清越,如玉石相啄,又如環佩相切,端的是一副好琴。
那小厮見帷幕裡的玉郎撫琴,心知這主子脾性大,倘若在他奏樂之時發出聲音,便要等着挨鞭子。
小厮不敢在室内久留,甚至不敢一窺帳中人是否真的是自己的主子,貓着腰輕手輕腳出去了,還貼心地掩上了房門。
這下室内可就剩下了顧況。
噢,對了,還有玉郎的屍體。
顧況攜着琴走遠了些,丢棄了印着《聲聲慢》《蝶戀花》等秾詞豔曲的譜子,臨窗而坐,左手撥過琴弦,流出一串淩厲而下的琶音。
他彈起了《入陣》。
顧況平日裡愛的,都是什麼《高山流水》《綠腰》之類的古來佳作。于這《入陣》一曲上,造詣着實不算高。
然而今日方殺死了仇人——雖然隻是個小小馬前卒——顧況胸中平添了一股子豪邁之氣。這股氣藏在丹心,無處抒發,此時剛好從指尖瀉出。
琴聲漸急,如驟雨打落在地面,如兵戈相交,如馬蹄隆隆敲打在屍山血海的戰場。
顧況忽然心中對未知的生活向往起來。
他想知道,北境虎贲軍營是什麼樣子的。
他想知道,爺爺年年作戰的邊疆土地,是否每一寸都染着戰士的鮮血。
他想知道,自己若是到了北方,能否闖出一番天地。
琴聲激越,一時若濁浪排空,一時若旌旗蔽日,一時若黑雲壓城,一時若天光破曉。
琴弦在他越來越急的指法下,逐漸繃緊,收縮,仿佛到了極限。
然後锵的一聲,歸于平靜。
顧況長吐一口氣,好像也吐盡了胸中的塵埃。
他抱起琴,放回原來的位置,擡頭一看,先看到了一柄刀。
他下一秒就認出來,這是程遙青的刀。
向上看去,程遙青一副橫刀立馬的架勢,站在他面前,拿手往外頭一指。
顧況看了她一眼,就明白了她眸中的意思:
“琴也彈夠了,走罷。”
*
顧況在路上好幾次想和程遙青搭話,但是越不過自己的自尊心去。
若是先挑起話題,不就成了自己先認輸嗎?
他犯了鑽牛角尖的勁兒,繃住嘴,隻等程遙青問話。
比如他是如何殺了玉郎的啦,他剛剛那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啦,就算是問問他為什麼偷偷溜走也好。
可惜程遙青守口如瓶,一個字也沒問。
兩人就這麼在一片詭異的沉默中,走到了一座高門大院外頭。
越過朱紅的院牆往上看,高高的匾額上用金泥鑲着着“淮南王府”四個大字。
這字鐵鈎銀劃,筆墨遒勁,入木三分。顧況一看便知道,寫字之人于書法上的造詣極高。
程遙青先行與門房溝通,她從衣袖口裡掏出了個不知什麼東西,門房接過之後,竟當即畢恭畢敬地把他們迎了進去。
顧況還處在和程遙青較勁的階段,不好直接發問。他站在後頭如殺雞抹脖子一般伸出頭看,卻隻瞥見那物事的一個虛影。
看起來是個動物模樣的小尊。
顧況總覺得這小尊看起來有點眼熟,但一時半會,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裡見過。
門房叫來了府中的婢女,将顧況和程遙青引入内院。
淮南王府的格局,呈一個品字形。這是江南大家經典的布局,與将軍府分外相像。
前頭是一個寬敞的議事堂,議事堂背面連着一個招待女眷的香榭。香榭臨水而建,面前是一大片接天的碧綠蓮葉。
他們繞過議事堂,沿着湖邊沿走。兩側樹蔭郁郁,撒下一片陰涼。隔岸香風送水,雖是夏日,卻令人通體舒爽,不覺苦夏。
面前的婢女把兩人帶到了一個僻靜的小院,示意顧況先進去。
顧況邁步越過門檻,隻見小院前邊一個爬滿了葡萄藤的架子,後面一間雅緻的小屋,屋内擺着一桌一床。
此地富貴至極,倒比在白雲觀的住宿好得多。
顧況心中暗想,回頭看,那婢女與程遙青卻沒有跟上來。
他憋不住,終于開口,對那婢女道:“這位姐姐,我與師姐兩人前來,怎的隻有一間屋子?”
婢女淺笑一福:“這間院子,是公子的住所,程姑娘的住處在别處。”
顧況忽然有點心慌。
明明他與程遙青待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現在被通知要離開師姐,他忽然就有些不願意。
顧況瞟向程遙青,内心暗暗期待師姐能說句話。
很不幸,程遙青對那婢女所說的安排不置可否:“顧況,你住在這裡好好養傷,我還有事要與淮南王府的主人商議。”
她轉頭對婢女道:“給顧公子安排幾個侍候的人,一應事物,莫短了他去。”
顧況聽着程遙青的話,表面上是關心他,實際卻又讓人有點不舒服。
什麼叫“一應事物,莫短了他”?難道他顧況是什麼很在意身外之物的人嗎?
婢女颔首低眉,表示記下了程遙青的指示。
顧況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兩人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