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遙青被綁在柱上不得動彈,隻有一雙眼睛黑得發亮,狠狠剜着丹鳥和阿叵蘇。
“嗳呀嗳呀,怕了你了。喏,給她看。”丹鳥一個閃身躲到阿叵蘇身後,纖細的手指點點木盒。
阿叵蘇揭開盒子卡扣,盒蓋蹦上去,白白的煙塵從裡頭四散逃逸。
程遙青已然看清了裡頭是什麼。
幾乎是瞬時的,她一張嘴,喉頭湧出穢物,吐在了面前的地上。
她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胃囊裡的東西吐盡了,發苦的膽汁繼續湧了出來。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
胸膛不住起伏,整個人瀕臨崩潰。
——她看到了一個被石灰腌制的、了無生氣的頭顱。許是經年,頭顱有些腐敗,鬓角沾了兩隻蠕動的蛆蟲。
那個在夢裡清風朗月的人,如今隻剩下一個孤單的頭顱,被北狄人當作勝利品一般炫耀地展示在她面前。
憤怒,悲傷,刻骨銘心的仇恨。
這一切都被糅雜在程遙青的心裡,被地獄之火淬烤,蔓延到身體的各個角落。
她早就該想到的。
她不應該抱着那一絲微末的期望,想象也許真的有上蒼憐憫,讓顧淨奇迹般死裡逃生。就算是被北狄人俘虜了呢?就算是苟安一隅,苟且偷生呢?
心中那一絲火苗終于熄了下去,冷卻,湮沒,無影無蹤。
丹鳥看着程遙青無法受控的樣子,嘴上勾起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
顧況站在黑風峽前,張目四望,不見王師。
奇怪,明明虎贲軍的大軍應該在這裡的。顧況看過程遙青那邊的行軍線路圖,按理說,他在林間盤亘了那麼多時日,早應該見到虎贲軍的大本營。
可是這個地方人迹杳杳,完全沒有一點軍隊駐紮過的痕迹。
顧況的心漸漸冷下來。
難道……虎贲軍出了什麼問題?
一想到可能在遠方發生的事情,顧況就恨不得兩肋下生出翅膀,從草原上飛回去。
可惜前路漫漫,他隻有一雙腿腳,存儲的食物也即将耗盡。靠雙腿走回去,指不定猴年馬月才到,或者自己沒到,先餓倒在半路上。
顧況使勁地用手揪住自己的頭發絲。冷靜,他想,總有辦法的,總能找到辦法的。
他根據天空上太陽的軌迹,找準了方向。每日朝着虎贲軍的大本營進發。一路上風餐露宿,渴了喝山泉水,餓了打草間的野兔,吃甘甜的草根,晚上便睡在保暖的沙窩裡。一路上,顧況在自己經過的地方都打上了虎贲軍的标記,以期有人經過,能夠看見。
就這麼過了兩三日,顧況整個人就瘦了一大圈。
草原上的兔子根本不足以提供顧況每日需要的食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燃燒身體裡的每一寸燃料。等到燃料燃盡了,自己就會倒在荒無人煙的草原上,成為秃鹫與野狗的美食。這幾日已經有幾隻眼尖的秃鹫,在顧況将醒未醒的時候,偷偷跑過來啄他的眼睛。
顧況假寐,想要誘敵,可惜那幾隻秃鹫鬼頭鬼腦,精得很,他手還沒伸到,就拍着翅膀飛走了。臨走時還不忘在顧況頭上盤亘兩圈,灑下一串咒罵似的嘶呀鳴叫,像是無常前來的兇兆。
死亡的陰影在顧況頭上忽隐忽現。
小溪清淩淩,明亮如鏡,倒映出顧況瘦得有些脫相的面孔。他的兩頰已經徹底凹陷了下去,下巴上毛茸茸長出了胡茬,像個饑荒中逃難的人。
如果教師姐站在他面前,或許也認不出他罷?顧況心中慘笑。
走路的時候,他時不時就想起程遙青。
開頭也許是憤恨,後來卻逐漸消弭了氣憤。細細想來,程遙青跟着阿叵蘇走,确實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他們本來的目的就是挾持北狄人的主将,來達到停止北狄軍人對虎贲軍先鋒慘烈屠殺的效果。程遙青飲下透明液體,用自己的犧牲換取了士兵的一線生機,也讓北狄人轉移了對顧況的興趣。
顧況的腦袋裡盡是些關于程遙青的疑問,有時候想着她,就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痛苦,腿腳也能輕便一些。
她在哪裡呢?她在北狄王廷,還能逃出來麼?她如願見到哥哥了麼?或許哥哥沒有死,而是被北狄俘虜了,師姐與他在一起,脫離塵世,再也不回來了。
顧況搖搖頭:不不不,哥哥一定是已經死了。
他覺得自己很壞,竟然會希望自己的親哥哥真的早亡。
顧況掬了一捧冷水打到臉上,暫停了自己不着邊際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