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利刃,終于結結實實紮在肉上。
程遙青隻覺得整個身子一抽一抽地疼。
顧老将軍得知了顧淨的選擇,大為光火,在回信中将顧淨罵了個狗血淋頭,末了寫上一筆:你身負重任,不如辦好虎贲軍中的差事。等我到了冀州就來教導你。
在顧老将軍看來,這隻是一句訓誡意味頗濃的氣話。
而在顧淨看來,卻是不得不完美依從的命令。
兩相錯位,兼有北狄人的埋伏,最終導緻了顧淨的悲劇。
手指無力地垂下,紙張順着手指滑落,好似折翅的蝶,安靜地,了無生氣地,落下。
骨髓間寒意砭骨,程遙青牙齒打顫,雙臂抱胸,整個人慢慢地縮到牆角,将頭埋進膝蓋間。像褪了殼的烏龜,又像初生的嬰兒,無力而脆弱。
原來這就是九年前的全部真相。
也是丹鳥想要的那一段記憶。
九年,整整九年,顧淨的死一隻是她心裡一塊無法痊愈的傷疤。她一直以為,是自己錯誤的決策導緻了顧淨的死。自江南上京的一路上,她不應該在岔路口選擇先到北境,不應該因為好奇參與救援行動,不應該沒看到那一支射向愛人的、緻命的箭。
然而現實給她開了一個巨大的頑笑。
顧淨之死,本質上是一個弱冠少年想要獲得爺爺的認可。
而她隻是一個……
無足輕重的誘因。
如果顧老将軍在面前,程遙青簡直想質問他:你難道不應該自愧麼?
她因為顧淨的死,肝腸寸斷,日日噩夢的日子又算什麼?因為顧淨的死,為顧家鞍前馬後,虛擲的年華又算什麼?
顧老将軍難道不知道他應有愧麼?
他是利用她。
程遙青的眼眸中射出精光,噌地一聲站起來。
利用她的無知,利用她的善良,利用她的愧疚,來給他唯一的小孫子保駕護航。
顧況平日裡樂呵呵的笑容,如今在她眼前,也變得扭曲起來。
她最恨欺騙和利用。
偏偏顧老将軍占了兩者。
程遙青以為自己行走江湖多年,道行已深。孰料她在顧老将軍面前,就如三歲幼童,被騙得團團轉,還頗為快意。何其諷刺!
“我要殺了他……”
程遙青低頭喃喃自語。
“我要殺了他!”
她愈走愈急,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的身體霎那間又充滿了力量,那股憤怨之氣在體内竄來竄去,磅礴得幾乎要炸開。
門口“吱呀”一聲,露出了丹鳥纖細的身影。
程遙青警惕地望向她。
“程女俠,如何?”
程遙青冷冷答道:“顧老将軍被你們關在哪裡,我要見他。”
丹鳥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跟我來。”
*
顧老将軍待在一個更大一點的地牢裡。
他顯然是被關押已久,雖然臉上、身上極為整潔,但是臉頰凹陷,原本花白的胡須頭發變成了純白,粗糙得像枯草。程遙青縱目望去,隻覺得他看起來像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佝偻的小老頭。
聽見大門響動,他的臉朝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雙目眯起,不适應突然出現的光亮。
程遙青将手中的燈燭放到地上。
門外傳來了闩上鎖鍊的聲音。哐當一聲,從外頭丢進一個鐵器。
是她的刀。
丹鳥的腳步漸漸遠去,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燈影如同一圈溫暖的橘色光照,照亮了周身一射之地。
程遙青轉身拿起了她的刀。
刀背狹窄,刀身寬闊,明如秋水,是繼折斷的柳葉刀之後,程遙青新打的一把刀。曾經她刀法得臨安莫氏精髓,輕捷迅速,動若靈蛇,而現在風格一改,沉郁磅礴,便得要新刀來配。
“顧老将軍,我們又見面了。”肯定的語句。
顧老将軍隻是略擡起眼皮看了程遙青一眼,就垂下了眼簾。
程遙青緩緩拖着刀,走近坐在地上的身影。刀身沉重,刀尖點地,慢慢劃過,犁出地底下的濕泥。
燭火在她的背後,将整個人的影子放大,再放大,映在天花闆上,像幢幢而動的鬼魅。
顧老将軍呼吸平穩,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程遙青被他的沉默激起了渾身尖刺。
“這麼多年,你利用我,可有一分一毫的愧疚?”
深深的沉默。顧老将軍一動不動,如一尊沉默的塑像。
“你對你好大孫的死,可有毫厘後悔?”
程遙青步步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