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的話,如同一柄重錘,把程遙青敲得頭暈眼花。
她唇角泛起苦笑:是啊,她早該想到的,她的人生自從十五歲之後倒黴透頂,怎麼會忽然幸運起來呢?
杜大夫一邊說,一邊觑她的臉色:“我給你開的方子,便是讓你放松郁結,慢慢淡忘夢中之人,夢中之事。這樣你能夠更好地休息,也更有精神去對抗體内的毒素。”
“可是這種遺忘,是否也會波及到其他記憶?”
“是有可能。”杜大夫點點頭。
室内一時間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程遙青舉起手,按住了杜大夫舉着藥碗的手:“我想停藥。”
“可是你的病……”
“我不會用自己的記憶作為代價。”程遙青言語冷冷,擲地有聲,“更何況,這藥隻是延緩發作,并不能讓我如常人一般生活,不是麼?”
“可是那位顧公子不會允許我停藥的。”
程遙青煙波一轉:“他會聽我的。”
“可是……”杜大夫被她唬住。
程遙青從善如流地結果藥碗,把煎煮好的藥液從窗中倒了出去。
杜大夫心疼地看着她一系列動作。這碗裡的藥材,可是顧況挾着他,一個一個藥店辛辛苦苦買來的。那位顧公子明顯看起來從未下過庖廚,卻費心費力地拿了小凳小扇坐在爐邊,一點一滴把藥熬到最佳火候。
如今藥液卻被這麼輕易倒出去了。
程遙青回身,果然見到杜大夫面帶不安。
她安撫道:“你不用驚慌。左不過你與他說,我都把藥喝完了,一滴不剩。他能發現什麼?”
杜大夫半信半疑看着她。
程遙青眼眸深深,直看着杜大夫有些畏手畏腳地從床前挪到門口,末了還在門扇後頭探出頭:“真的沒問題?”
“真的。”程遙青比了個讓他安心的手勢。
她就算是個病人,也得是個記憶完整的病人。如果為了延長生命的終點,把過去的自己都抛棄了,她還不如就此自刎了事。就算顧況知道……那也得讓他不知道。
程遙青背過身,看着窗下那一點褐色的藥漬。
一點微末的顔色,很快就被大雪覆蓋,了無痕迹。
根本不會有人發現她私自停藥的事情。
剩下的問題就是怎麼在朝夕相處之間瞞過顧小少爺。
顧況敏銳地發現,治療完這幾日,程遙青越來越喜歡指使他買東西了。
有時是一支簪子,有時是一包玩偶,有時是小鎮另一頭店家的點心。
顧況隻當程遙青身體漸漸痊愈,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他響應得頗為積極,跑東跑西,每日日暮,都獻寶似的将程遙青需要的物品捧出來。頗有點搏美人一笑的意思。
閑暇時候,程遙青就指點莫蕊武功。
莫蕊練功勤勉,更兼得與程遙青師出同一派系,接受起知識來更為順暢。沒過幾天,她的刀法就小有所成,一柄彎月刀舞起來如皓月般明亮,鋒利而危險。
但是,對于程遙青來說,夢魇之症卻越加嚴重。
在白天,她既要指導莫蕊練功,又要趁顧況不在時補覺。而晚上與顧況同床共枕時,她卻不得不放緩呼吸,假裝入眠,裝作一幅喝了藥便再也沒有夢的狀态。
晝夜颠倒的作息讓她極為痛苦。程遙青感覺自己把自己推入了一個極為困難的境地。
幸好杜大夫守口如瓶,并未将她偷偷倒掉中藥的事情洩露半字。程遙青雖然獨木難支,但是還是能夠勉力隐瞞着這個秘密。
過了幾天,當莫蕊再一次出現在程遙青面前的時候,她背上已經背起了行囊。
一開門看見程遙青的臉,她便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姐姐,多謝教誨,三春之恩,沒齒難忘。”
莫蕊言辭誠懇,令人難以拒絕。
程遙青忙把她扶起來。莫蕊盈盈一笑,将自己手腕上的銀跳脫撸了下來,強塞到程遙青手裡:“姐姐,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姓名,也不知道我們來日能否遇見。但是若你有難,便将這支銀手镯送到莫氏山莊,見镯如見人,我爹爹會來幫你。”
程遙青心頭一暖,忙應了下來。
她站在窗邊,望着灰衣少女騎上棗紅色的小馬。馬兒揚起輕快的蹄子,在新掃的雪路上得得奔馳,路面濕漉漉地映着暖陽,不一會,一人一馬就消失在視線中。
莫蕊上京的路途,與程遙青九年前走過的路一模一樣。她會與她路過同一座城鎮,看過同一支楊柳,漂過同一道河流。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而程遙青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
遠方道路煙塵彌漫,初春的楊柳卻冒出新芽。
程遙青正沉浸在初春将至的和煦暖陽中,背後卻傳來門扉打開的聲音。
回身望去,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站在她的門口。
顧況一手拎着浸了藥的雪泥,一手撐在門闆上:“師姐,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