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娘坐在她身側,抱住了她,輕輕拍着她後背。她惱恨自己的愚笨,這時候竟同先前塗绾心喪母一模一樣,說不出一句安慰人的話。她能做的隻有将夫人抱得更緊。
秦蘭的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襟,她的脊背不再挺拔,顯出主人的柔弱。可秦蘭這幾月下來也早已不再是當初的秦蘭,她已不再懦弱到無可救藥。
夫人哭好了,從歡娘的懷裡掙脫。歡娘戀戀不舍地松了手,看着她拿出手絹為自己擦去淚水。歡娘的手動了動卻沒有擡起。
夏末的餘熱中,歡娘覺得胸前那一片淚漬格外清涼。馬車停了,車夫搬來腳凳等着她們下車。
秦蘭卻沒動,她擡頭,眼眶尚是紅的,道:“曼娘的事,或有轉機。”
“王尚書壓着此案,硬告是絕赢不了的。聖上又想着借此同他們周旋立太子之事,公主與我們也無計可施。這案子越拖,對我們便越不利。”
歡娘聽着她還帶着哭腔的聲音,強迫自己動腦子:“你想借北楊這事?可這與王緻雍何幹?”
“與他無關,我們以私賣家奴告百花香。這本就是連着的,想來能将曼娘這案的風頭拖地久些。趁此機會——百花香也亂了,我們再好好查查王緻雍。”
歡娘懂了:“你是想他定不是初犯,從前這強搶民婦的事兒肯定也沒少幹。”
秦蘭的背又挺直了,她冷道:“一樁不行,便告他十樁。我不信十樁苦主、天子腳下,王家還有本事一手壓下。”
*
夫人強令自己不得陷入自責中耽誤正事,可到底傷心,隻吩咐了南桑先寫信去秦家,詳情等她明日過府再談。南桑領命,一擦眼角的淚,咬牙出了門。
歡娘不放心她,陪她留在碧澗。秦蘭止了淚,有幾分别樣的冷然,既倔強又脆弱。歡娘心疼她,也移不開眼,在心底暗暗唾棄自己。
碧澗畫室裡一如從前,夏末微風吹開輕紗,秦蘭将畫布鋪開,拿鎮紙壓上。她擡頭看向歡娘:“你同我講講北楊。”
她對不起陪着自己長大的侍女,起碼想将她的樣子畫下來,牢牢記住,也讓她的女兒永遠不會忘了她。
歡娘也有些澀然,要說她頭一次見夫人,也想起了北楊。原來不是讀書的女人都相像,而是她們本就是主仆,從小一起長大。
她慢慢開口。
北楊是個異類,如她那樣像是正經官宦人家的娘子每幾年倒也偶爾會有幾個。隻是她未嫁,卻已生育過,這便折了身價。
她又死活不肯放軟身段,秋媽媽一狠心,什麼客人也往她面前送。不多時,人便瘋了。
說瘋也不是全瘋,瘋得真真假假,誰又能分清。歡娘隻忘不了她坐在木階上,身旁圍着三五個小姑娘聽她說書。她想到什麼說什麼,講得最多的還是詩經。
歡娘也聽了幾回。妙妙的字是她教的,其實這樓裡的姑娘但凡識字,多半都承過她的情。而心軟者如妙妙,後來雖不說,私下偷偷截了她幾位過分的客人也是幹過的。隻是大家也都明白,治标不治本,她果然還是投了江。
“其實她那時住我邊上...”歡娘有些難以啟齒,閉上了眼,“她投江那晚,我聽見了。我聽見她開窗——樓裡的木窗都破舊,拉起來吱吱呀呀的。她開窗那會兒我就醒了,卻沒出聲叫她。”
“她不想活了,也活不下去。我們誰也救不了她。”歡娘睜開眼,“又談何是‘救’。在那裡活着,誰敢說就比死了好?”
“隻是......”
隻是話雖這樣說,那晚她投江後濺起的水花卻總入夢裡來。無孔不入,一合上眼就漫起來,水中是她的眼,眼裡仿佛在說:看見了嗎,我們殊途同歸——這惠水是我們所有人的歸處。
是我的,也是你的。
可我走出來了。
“所以夫人對我有恩。”歡娘盯着秦蘭手裡的畫筆,“夫人或許覺得柳府與樓裡都一樣,都要我以色侍人。可那是因為夫人沒進過百花香,沒見過人可以多不當人。”
“人像牲畜,能接客才有你一口飯吃。生病了就丢到倉裡,能好起來是你的福,好不起來也是你的命。死了,夏天屍體臭得快,生了蛆才被發現的也有。死後草席一裹,惠水或是後邊的荒地就是你的墳。”
秦蘭的筆一頓,頓了許久才繼續動起來。歡娘也住了嘴,安靜地看她作畫。
她筆下有神,寥寥數筆就是一個年輕的北楊。畫裡的北楊斜倚在木階上,眼裡帶笑,周圍圍了一圈的小姑娘。其中有一個格外小的,被她抱在懷裡,看不清臉。
秦蘭放下筆,怔怔看了許久。歡娘也看得出神:“夫人畫得真好。”
“等南桑回來也給她看看,她雖不承認,可從前卻與北楊最好。”秦蘭喃喃道,“等非丘長大了,便将這畫挂到她屋裡去。她總想知道自己親娘是誰。”
她畫了一個下午,畫案上的茶早涼了。秦蘭入嘴才發現,下意識地蹙了眉。歡娘忙伸手接過茶,奇怪道:“茶怎麼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