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可笛深呼吸了一口氣，做出了決定，她指着遠處問：“陪我走走？”

許朝晞點點頭，兩人就在學校裡散起了步。

“我叫鄭可笛，但其實，我的名字原本是另一個樣子：鄭可弟，可以的可，弟弟的弟。我奶奶家重男輕女很嚴重，我爸是獨子，一直想傳承所謂的姓氏血脈，但我出生的時候他們很失望，于是想給我起這個名字，寓意可以帶來弟弟。是我媽上戶口的時候，瞞着家裡把名字悄悄寫成了笛子的笛，當地人方言發音，笛和弟是一樣的，所以糊弄了過去。”

“但是後來，這件事還是被家裡發現了，那會兒我妹妹也已經出生了，爺爺他們覺得是我媽把名字改了才導緻第二個孩子也是女孩的，非常生氣。為着這件事，我爸也怨上了我媽。”

“家裡我爸賺錢，他平時對我和我妹妹雖然有些嫌棄，但總歸也就這麼兩個女兒，還算過得去。吃穿上，别人有的我們也有，但他脾氣不好，在外面工作不順利的時候，回了家都要對我媽挑三揀四發一頓火，我和媽媽更親，讀初中的時候想反抗我爸，可我爸很要面子，一看我頂嘴，他會覺得是我媽把我教壞了，變本加厲，有一次還扇了我媽一巴掌。”

“我媽這個人，她在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就用在了改我的名字上，就連我妹妹因為有了我的先例，家裡人嚴防死守我媽，起了個‘來男’的名，鄭來男，掙來男，多難聽。但她也隻是接受了，不接受也沒法子，她說她沒辦法養活我們姐妹，隻能接受。”

“後來日子就和大多數人一樣，每天每天過下去，柴米油鹽醬醋茶，隻要我爸工作順利，家裡基本都還能維持個平和的樣子，偶爾他在外受了氣，心情不好，回來鬧騰的時候，我們都順着他，也能算上個相安無事。也就是逢年過節之時，去爺爺奶奶家，我媽免不了當着親戚的面要受我爺爺奶奶一頓數落。這種生活，我媽過了很多年，她習慣了。但我不能，我妹妹也不能。”

“所以我拼命讀書，考出來，我妹妹也是，她現在高一，住校。我們都拼了命想離開那個家，我以為這樣也許就可以眼不見為淨，但是，我們能走，我媽不能。”

“現在家裡兩個女兒都在外讀書，不回家，我爸脾氣變得更差了，說養女兒什麼用，還不是因為我媽沒生出兒子來，現在家裡連個養老的人都沒有。剛剛我打電話給我媽，聲音不對，我問她是不是被打了，她沒有回答，但是我知道，她被打了。我想勸她離婚，但是她不肯。”

說到這裡，鄭可笛先是擡起頭看看頭頂的天空，又望向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許朝晞，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神情：“其實我知道，我知道她擔心我和妹妹，擔心我們離開我爸就沒有了經濟保障，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讀好書，考出來，就是為了能夠盡早獨立賺錢養家，但其實，我并不是。”

“讀書考出來，是我自己想要逃避，我想着我離家離得遠了，就可以不卷入他們的官司裡。我知道我爸打罵人都沒有道理，我也清楚我媽軟弱了一輩子，我改變不了，所以我選擇了最殘忍的一種方式——讓自己置之事外。”

“你說，我是不是個不孝的白眼狼？”

許朝晞看着鄭可笛，明明說着讓人難過得要命的話，對方卻還擠出了一絲輕蔑的笑容，許朝晞看得分明，這輕蔑是對着她自己的。

她大聲而堅定地回答：“你不是。”

鄭可笛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謝謝你。”

許朝晞知道她沒信自己的話，她更堅定地回答：“你不是！這事哪有這麼簡單？你說你讀書考出來是為了自己，可是它為什麼不能是為了你的媽媽？你說的沒錯，你隻有特别優秀，能夠賺錢養家了，你才能給她勇氣，給她反抗的底氣，所以你選擇努力讀書，出人頭地，這有什麼錯？”

鄭可笛愣愣地接話：“可是我沒有保護她。”

“你怎麼保護？難道要辍學回家，天天守着她嗎？這個辦法保護得了一時，保護得了一世嗎？而且，就算沒有道理，你在處理的，是你爸爸和媽媽的事情，是你爸爸和媽媽。”許朝晞在“爸爸”和“媽媽”這兩個詞上加重了語氣，“說到底，是上一輩的事情，你可以去幹涉，去改變，去想辦法，但你無法替他們做出最後的決定，就連你自己本身也夾雜在兩個與你而言本該是最親近的人中間，人要去讨厭給予血脈的、朝夕相處的父母，也是需要勇氣的。你已經邁出了這一大步，你有什麼錯？”

鄭可笛一時之間看着許朝晞出了神。

從來沒有人這樣跟我說過，對啊，這是我爸爸和我媽媽的事情。“父親”一詞，原本就與“母親”一樣，是我生命中珍貴而重要的存在，于我而言，他也曾親過我，抱過我，把我舉高高一起歡笑過，在那段他還懷抱着後面可以生出兒子的希望的時光中，他也曾試圖愛過我。無論這愛是否源自内心，我感受到過。

我有過這樣的記憶，所以我無法在他一錯再錯之時果決地、毫不留戀地做出選擇。我能明辨是非，打罵人是不對的，重男輕女是錯誤的，可是這對是非的判斷，一旦裹上了感情的枷鎖，就再難劃清界限，變得模糊起來。

連我都是這樣，我的媽媽呢？她的生命半輩子都與他糾纏，她有沒有和這個男人曾有過的屬于他們的甜蜜的、美好的、不可替代的往昔呢？我又有什麼立場去要求她舍棄那段可能早已融入她生命的回憶？

我能做的，隻是拼命成長，成為她的榜樣，在事情變得更糟糕的時候，在她因為看到我而想要改變之時，給她改變的底氣。

許朝晞看着并肩而行的女孩，此時的她因為剛剛回顧完一段生命中無可避免的灰色過往，整個人看起來還有些低落，但她向前邁出的腳步無疑是堅定的、果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