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負雪食不言,慢條斯理地咬開馄饨,吃了下去,才道:“血修平日修行的地方,有甜湯嗎?”
修行之地?
封澄想了想,天機院倒是有甜湯,隻是她沒呆幾年天機院,便去了長煌大原:“有,不過少,那裡風大天冷人又少,商販從不過去。”
趙負雪不說話了,低頭吃馄饨。
今日奔波忙碌,吃下去的不過是醒轉時喝到的一口粥,封澄早就饑腸辘辘——哪怕是天機師強橫無匹的身體也會餓的,馄饨鮮香,封澄索性也不說話,專心吃飯,不一會兒,一碗馄饨便見了底。
趙負雪用飯,乃是世家公子的做派,說好聽點,是文雅,說難聽點,是龜速。
待她吃完了馄饨,喝完了甜湯,灌了不知多少杯茶水後,趙負雪終于從從容容地吃完了飯。
封澄大為歎服——這文雅的,夠她刨八頓。
她擡手道:“掌櫃的,結賬!”
陳雲臨走前給她送了救命錢,謝她當日救命之恩,封澄手上還算寬裕。
掌櫃敲了敲算盤,從櫃台後疑惑地探出頭來,道:“這位公子已經結過了。”
封澄一怔,趙負雪站起來,道:“夜已然深了,若你不想露宿街頭,該找客棧投宿了。”
這不難,在等趙公子用膳時,封澄早已将四周研究了個遍,不遠處便有客棧。
一聽封澄要投宿的地方,馄饨鋪老闆倒吸一口氣,算盤也不打了:“二位是要找住的地方啊?這客棧可住不得,住不得!甯肯找農家投宿,都不要住這一家啊!”
封澄起了興緻,又倒了一杯茶,邊喝邊問道:“哦?為何住不得?”
老闆唉聲歎氣:“我們古安,這幾年神神鬼鬼的,你看那個客棧。”
封澄順着老闆指着看過去,濃濃夜色裡,一道樓影,看着倒是頗具規模。
老闆繪聲繪色道:“這個樓呢,名為寶華,從前是我們這裡最大的客棧,可謂是歌舞升平,遊人如織,還有那個什麼,男歡女笑。”
封澄聽得目瞪口呆,連捏着茶杯的手都險些松了。
寶華樓,這名字她可耳熟。
這不是趙負雪年輕時遊曆過的地方、除魔的傳說之地嘛。
注意到封澄驟然感興趣的雙眼,老闆說得愈發唾沫橫飛:“可是有一天,這客棧的生意到頭了!”
“西吉街李家的大女兒阿環,原本是好端端地給龜祭做着準備呢,不料整個龜祭隊伍裡的女子都失蹤不見了,誰知她失蹤幾日又出現,跳了寶華樓,轉眼便屠樓成魔了,盤踞于此,無人能入!”
趙負雪對這話多的老闆頗為不耐煩,看見封澄興緻勃勃,閉了閉眼,又尋了一處凳子坐下了。
封澄睜大了眼睛,這龜祭隊伍,應當就是海洛斯抓走的這群女子了:“阿環失蹤回來,什麼時候的事?”
老闆算了算:“得有一個月了!說來也怪,前幾日其餘的龜祭女子也都回來了,大夥兒怕她們也成阿環那樣子,監視了好幾日,竟沒出什麼事。”
封澄心下了然:“這寶華樓就在陳氏山莊腳底下,那陳氏就不下來除魔?”
趙負雪瞄她一眼,老闆歎道:“唉,其實隻要不進寶華樓,人是不會有事的,陳氏不除它,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封澄心道好一隻縮頭烏龜。
“隻是聽說有一雲遊四海的俠醫,被困在了寶華樓裡面,這俠醫名動江湖,專精奇毒,若是死于地魔之手,得有多麼可惜?唉,陳氏除不了地魔,也沒有他法了。”老闆歎息。
俠醫?封澄一驚,不由得摸上自己的心口——既然是俠醫,對她的毒會不會有解決的辦法?
那麼這事不管還不行了。
老闆道:“總歸不是好東西,兩位還是莫要去招惹了,若是不嫌棄,不如來寒舍住一晚,我家常有客房,一應器具都是齊全的。”
向老闆詳細地問詢了俠醫相貌後,封澄拱了拱手,道:“那就叨擾了。”
她對趙負雪揮揮手:“趙公子,你要不要跟上。”
老闆的客房果然幹淨齊整,封澄心中心事重重,頭一沾枕頭,倒是飛快地沉沉睡去了。
而一牆之隔的趙負雪,卻是心亂如麻,他在屋中捧書踱步,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心中仍是雜亂。
夜裡寂靜,屋中隻有燭淚滴下的聲音。
“這血修妖女,睡得倒是安穩。”
客房的隔音并不好,如若靠近牆壁,能聽到隔壁的呼吸聲。趙負雪放下書,歎了口氣。
這幾日,與這妖女同出同入,他漸漸發覺,自己好似中了邪一樣。
從那個拙劣的陽謀開始,他便像是一輛精準按着車道行駛的馬匹,驟然脫了軌一樣。
這名聲好壞、麻煩多少,有什麼需要他在意的?哪怕是團夥血修将陳氏上下屠了個幹淨,也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趙負雪的冰冷的視線停在了桌上的見素上,莫名焦躁。
一夜漫長。
次日清晨,封澄精神抖擻地出門,迎面便撞上身負長劍的趙負雪。
少年時期的趙負雪站在不遠處的樹下,身穿白衣,抱臂負劍,閉目養神,一副等待的模樣。
在天機院時,趙負雪也常這樣等她。
彼時他多病難行,病容俊美而蒼白,逶迤長發垂到輪椅上,身上的藥香與桃花香纏得難舍難分。
他總是早許久,封澄後知後覺地發現,拜師這些年,從來都是趙負雪在等她。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樹下趙負雪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轉過臉來,封澄一見他,噗地一聲破功,笑了出來。
趙負雪的眼下一片烏青,黑眼圈重得無法忽視。
二人停在了寶華樓前,封澄擡眼望去。
在熱鬧的時候,寶華樓應當是頗具規模的,樓高數丈,紅綢張揚,隻是聽了寶華樓的屠樓之傳後,封澄覺得這紅綢瘆人,好似血染。
“這樓建的年數應當不多,這漆料還是新的。”
沒人住的地方總是荒得格外快,不沾人氣,再新的建築都會透着一股鬼氣。
門口的草木分外茂盛,這讓人很難不多想。
封澄忽生好奇——方才應該問問的,進了寶華樓的人,是一出樓便血濺當場了嗎,怎麼外面草木長得分外妖異?
此時趙負雪道:“妖女,你來看。”
封澄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正要走去,卻忽覺不對:“你叫我什麼?”
趙負雪面不改色:“妖女。”
“……”
封澄抽了抽嘴角,看着一臉正色的趙負雪,逗弄之心大起,張牙舞爪地撲過去:“那我可要幹一點合乎身份的事情了,比如說對年輕俊俏的小郎君強取豪奪。”
趙負雪臉一白,猛退三步,脫口而出:“謹言慎行!”
封澄叉腰,哈哈一笑,轉頭進樓。
她算是看明白了——年輕的趙負雪,和她那清冷師尊沒半塊銅闆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