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天氣一天天轉暖。初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每個人身上,溫暖着每個人。人懶懶的,像是散漫的柳絮,随風飄飛卻不忍離去,賴在泥地土裡,不讓嫩芽冒出來。
稅務分局每個人年前的心急火燎不再,腳步慢了下來,不急不慢地等着到來的縷縷春意。張興福不再像節前一樣嚴厲,說話慢裡斯騰,不時講起新段子,打發春困的侵襲。
正月十五,縣稅務局的一場年初工作會,收攏了各鄉鎮稅所的散漫。張興福開會回來,整個人像是變了樣。他腳下的步伐快了,三步并作兩步,立即将李本興叫到一起,商議起了來年的打算。
一番商議之後,王志山有了自己的管片。
管片不大,是老城郊的兩個村公所。兩個村公所距離江北老城不遠,最遠的是獨山村公所,最近的是左營村公所。
獨山村公所距離江北鎮四、五公裡山路。出了老城往東走,翻過東山,便是東山腳下、沿下海湖湖邊散居的古老村落。村公所駐地的是大騾溝自然村,加上另外的大騾溝村、小騾溝村、尖沙咀村,以及秦家凹村,人口不過三、四千人;而左營村公所與江北老城一田相隔,距離最近,人口相對密集,村落相對集中,管轄自然村落也少。除去村公所駐地聯為一體的上、下左營村,隻剩獨立的白營村和小回營村村落,人口不過四、五千人。
兩村公所與江海壩子大大小小的村公所一樣,除了村集體,就隻有剩下少得可憐的手工作坊,以及星星點點的農村小賣部,需要稅務分局的人下去,一人進戶,各稅統管。沿襲多年的稅務分局分工便是如此。各村公所的稅收,由各專管員分片包幹下來。如同八十年代初期的農村土地承包到戶一樣,土地承包到戶,各家各戶的農家人,肩扛鋤頭、手拿鐮刀,下地勞動;而王志山,自此有了一畝三分地,各稅統管,成了責任田的種田人。
交接的這天,張興福祝賀着王志山。他告訴王志山,你再不是那個剛從學校出來的實習生,更不是有份無名的街頭“散兵遊勇”,成了真正的稅收專管員。
接下管片,年青的王志山心頭沉甸甸的。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份責任。這份責任,如同與帶過他的師傅們一樣,除了街頭稅收,多了固定管片,也就成了分局的一員。人人成了張興福口中“平頭的漢子”。與之前相比,他多了兩個村公所的跑路。正如莊稼漢一樣,他得早出晚歸,守着它們,在春去冬來間,伺候田地,成為一名地地道道的莊稼漢。
自此,人人對着王志山,簡單而直接地叫他“專管員”。
管片的劃定,更像是一個未成年人的年人宣誓禮,開始了鄭重的交接儀式。
同王志山交接的,是張煥娣。張煥娣因女兒年幼,需要她不時照管;之前到村公所,她因不會騎單車,外出一趟得由一名男同事馱上她,一同前往。為此,張興福讓她接下江北老城的幾條街道,将之前鄉下管片的兩個村公所,悉數交給王志山。
交接極具儀式感。王志山騎車載上張煥娣,進了村,一家一戶拜訪上了納稅人;拜訪過後,管戶賬本易手,交接完成。
與兩人一同易主的,還有谷文武。谷文武在這次調整中,交出了心心挂念的黃旗營村,從張八一手中接過了另一個村公所張旗營村。
黃旗營村交給了張八一。
交接的這天,谷文武跟在張八一屁股後頭,走路去了張旗營村。久早無雨,土路上的黃灰沒過了兩人的腳踝。一腳下去,谷文武锃亮的皮鞋沾滿塵土,惹得他罵了娘:
“哎呀,老子過年才買的這麼雙新皮鞋,被這種路給糟塌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連人走路都是這樣子,收個屁的稅!”
張八一看谷文武瞎講究,強忍着笑,往前走。谷文武一連叫了他幾聲,張八一不應,谷文武慌忙趕了上去。
從張旗村回來,兩人走了一路,谷文武的牢騷發了一路。他不時抱怨,張興福這些領導怎麼想的?都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我先前跟小婆娘張煥娣配合得好好的,怎麼一過了年,他們就硬生生地把我倆給拆散了?
張八一知道他一把歲數了,沒了女同事不自在。想着他之前犯的錯,他忍不住勸谷文武,你抱怨什麼,都是你在寡婦門前蕩悠惹的禍端!領導将你調開黃旗營村管片,是為了不讓你再去招惹那些寡婦,為你好。你要是再貪圖漂亮女人,遲早會像武大郎遇見潘金蓮一樣,再次犯錯。
提及寡婦,谷文武來了精神。他說美婦悅目,漂亮女人養眼,人家潘金蓮長得好看有什麼錯?要是潘金蓮活在當下,肯定不會紅顔薄命;好女人君子好求,我谷文武就是牡丹花下死,也要做個快活風流鬼!
張八一聽谷文武講起女人來滿嘴跑火車,罵谷文武賊心不死,再這樣下去,狗改不了吃屎,你早晚還得出問題!
谷文武來了精神,說你這是榆林疙瘩、不解風情;張八一自知自己嘴笨,說不過谷文武,不再與他争辯,讓他好自為之。
一進城,谷文武讓張八一先回去,自己一看兩頭無人,鑽進了街口的一個茶室。
茶室裡煙霧缭繞。人人盯着手頭的麻将,有的眼睛血紅,有的張口大笑。一身稅務制服的谷文武,無人理會他的到來。
谷文開四下打量,确信魯大能未在場,這才大大方方,找了個象棋桌子坐下。他接過店家遞來的水煙筒,吸了個飽,不見有人來對弈,弄了個沒趣。他最後叫來店家,問有沒有人跟他下棋?
很快,一人來到谷文武面前。他是李強,老城街頭一戶刻章人家的長子。身為李家長子,李強出身家刻章世家,練就一身好書法和刻章本領;可他厭倦了幾元幾角錢的小本手藝,荒了攤位,四處閑逛。聽店家說有人要下象棋,而且是稅務分局的谷文武,他眼前一亮,一屁股坐到谷文武面前,道:
“老谷,收稅收到這裡來啦?”
谷文武擡起他老眼昏花的眼,打量了李強,道:
“收什麼稅,你就知道收稅!現在是下班時間,稅所的不是人,連個休息都不會?看你問這樣不着腦的話!毛老人家早說過,不會生活的人是不會工作的!我工作之餘,來放松放松,殺盤象棋,怎麼啦?誰還不得講個勞逸結合!”
兩人接下來約定三打兩勝,輸的一方支付店家茶水錢。
商議過後,兩人排兵布陣,下起了象棋。
一局過後,李強推盤認輸。
谷文開來了興緻,問李強想不想來點刺激的?李強怔了怔,問怎麼個刺激法?谷文武拉開随身公文包,抽出一張十元的票子,叫來店家,讓他上供銷社買來一包“大白兔”奶糖,拿在手,舉高了,大聲道:
“輸的一方出錢,請所有人嘗‘大白兔’!”
一聽下棋上了賭注,不少人圍了上來。兩人被團團圍住,多了觀衆。谷文武喜歡“衆星捧月”的感覺,頭一甩,一绺額頭頭發飄逸,與李強對弈上了。
傍晚時分,谷文武買來的“大白兔”奶糖輸了個精光。奶糖被一搶而空,茶室裡人人喜笑顔開,打趣谷文武:下次你再來茶室,有類似的好事通知我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