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搶過照片,任由老太太跟着他屁股後頭跑。
跑累了,李得淼這才将照片還給老婆子,羞她:
“你看你,一把年紀了,還老不正經,老騷老騷的,也不管我們武實怎麼想?”
事實上大多時候楊武實在家裡寂寥難捺。聽到外頭熱鬧,他出了宿舍,看到老婆子和李得淼鬧得歡,不吭一聲。
可他不會笑的臉,還是吓到了老婆子。
老婆子看到老頭子一臉愠色,趕緊将照片藏了,還李得淼一頓羞辱:
“你呢?你羞也不羞?你看你,這麼大的人了,還不會找個媳婦。你看我,我是十六歲就嫁他楊武實了,你李得淼多大個人了,還不會找媳婦?你不會找個人捂熱腳睡覺,回到家熱人熱被窩的?”
說歸說,笑歸笑。沒有人知道李得淼為什麼不急着找對象。
就在衆人的狐疑間,這天稅務分局來了一位老人。
老人誰也沒有見過,長得一臉絡腮胡子,像極了李得淼。
上前招呼老人的,很快猜出了他是李得淼父親,領老人去找李得淼。
見到老人,李得淼愣了一愣,隻說了一句:
“你來了?”
随後,他不冷不熱地招呼老人坐下。
除了禮貌地給老人倒了杯茶,兩人相對無話。
老人還想說什麼,可很快哽住了。
為此,倆人幹坐着,像是話不投機,更像是陌生人。
聞訊趕來的張家善和董留成來了。
兩人趕緊請老人到他們的宿舍小坐。
進了董留成宿舍,張家善試着與老人談及往事,老人悲從心來。
他未曾開口,已是老淚縱橫。
從他口中,兩人很快知道了一段不為人為的家人往事。
老人說,
“我當年是在錯誤的年代,走了錯誤的路。天算不如人算,我是進了監獄不說,還在監獄那個地方,一呆十年;十年了,我害苦了家中的得淼和姐弟,還有老伴。如今,我出獄了,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來看看我可憐的大兒子一眼。”
說到這兒,老人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我可憐的大兒子喲!不怕你們笑話,他打小沒有見過多少回我這個當爹的,還算他和他媽熬過來了!今兒,不管他再怎麼不待見我,我都不怪他。就前兩天,我剛一到家,就聽他媽講,得淼是打小就跟着農村孩子上山挑柴禾當燒柴啊!他小時候可沒有幹過一天農活。使不慣那些農具,他是一鐮刀砍在了腳上,差點沒弄殘廢——老天啊,我是造了什麼孽,讓我可憐的孩子,跟着我受苦受難啊!”
老人的哭訴,張家善和董留成心下戚戚。
兩人安慰着老人,安排他在分局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老人早早起身。
他要别過張家善和董留成返回縣城。
臨走前,他想見兒子一面,去了李得淼房前,敲了門。
可門沒開。
老人站在兒子門前,一個人泣不成聲。他想與兒子說上幾句話,卻受此遭遇,将他的趁興而來的熱情,化為泡影。在獄中,他總是默默地告誡自己,隻要忍受,他終會迎來出獄後見到親人的其樂融融。可如今,一切化為冰冷。
他以為之前認定的先苦後甜,撐了他一年又一年,成了支撐他在牢中度過凄涼的唯一信念。可如今,是自己親生兒子的不待見。他甚至是連面都不與自己見一面的拒絕,讓他一時淚流滿面。他不由地問自己:我這麼多年的含辛茹苦,有何意義?
老人走了。
李得淼像是變了個人。
他一反常态,不說話了。
沒了李得淼的聲音,整個稅務分局像是叽叽喳喳的收音機,被按下了暫停鍵,變回了悄無聲息。
分局再沒有李得淼的粗嗓門,像是日子沒了油鹽一樣,無滋無味。
張八一不知道背後發生了什麼,打趣着李得淼:
“你這個放牛賣馬的,這幾天怎麼不吆喝了?平時你像是農村放廣播,怎麼,是不是喇叭進水,變啞巴了?”
李得淼破天荒頭一遭沒了回應他。要是平時,他準會跟他睜大眼,吼上幾嗓子,罵他是不是餓了等着送飯的來——嘴裡閑的慌?
可這次,他不聲不響,帶上票夾出了門。
一時間,李得淼像是張八一嘴裡的高音喇短路停了電。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屬于李得淼一家人的不幸,在老人出獄回家後,還在延續。
不幾天,李得淼家裡傳出噩耗,說是老人患了癌症,住進醫院,恐怕不久于人世。
聽聞消息,人人為之動容。老人垮了,招緻如此巨變。人人勸說李得淼趕緊回去一趟,可李得淼不吭聲。
最後是張興福站出來,說是他一告假,當即批準。
可張興福沒有等來李得淼請假。
他隻回了一趟家,還是趁着周日去的。
他一回,所有人松了口氣。人人以為父子會冰釋前嫌,可在周一一大早,卻一眼看到了折返分局的李得淼。
回到單位,他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過一樣。
每天除了上下班,他照例呆在宿舍,将自己一個人關在裡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他話少了。
人人擔心李得淼想不開,上班時加派了人,跟着他。
跟他的人看他進了農貿市場,按往常一樣,查驗豬肉頭數,再回到小鐵皮房子等着納稅人上門繳稅。
不同的是,他兩眼直勾勾的。
他的眼神,成了一隻未落地的靴子,懸在衆人的心頭,揮之不去。
終于,靴子有了落地的迹象。
這天有人來報,說是老人在醫院快不行了。
衆人催促李得淼快回家一趟。
李得淼的臉上,多了遲疑不決。
隻是遲疑的是神情,不安的,才是心情。
他的心情跟他黑青的臉色一樣。
人人群起攻之,問他是不是真要如此薄情寡義,連生身父親病重,也不回去看一眼?
奈不管質疑,李得淼動了身。
就在他回家的幾天,王志山和張家善接到業務會議通知,去了縣稅務局開會。
中場有人進了會場,說是李得淼家有了消息,老人病危,送回了家,回家後時間不長,咽了氣。
兩人一聽臉色大變,不顧台上的人叽哩叭叽,起身去了李得淼家。
李得淼家距離縣稅務局不遠。兩人趕到時,一具黑色的靈柩,從二樓的單元房樓棟裡,緩緩下了樓梯。
李得淼頭頂孝布,挽了黑色袖套,與身後的弟妹倆,一前一後,擡着靈柩,悲怆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