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稅務所人少,僅管轄一個鄉的地盤。
走進分局,一位見到業文強的年輕人,起身,叫了聲“業局長好”。
年輕人面前,一種久違的親切撲面而來。業文強問年輕人:
“聽說你分工一年了?那再過幾個月辦下轉正手續,就成正式幹部喽!來了這麼長時間,你對我們的下一步工作、特别人事安排,有什麼想法?”
年輕人愣住了,看了看業文強;一旁來了所長李寶權。他臉漲得通紅,沒有說話。
走進李寶權的所長辦公室,李寶權大聲道:
“剛才的小夥子還年輕,有些事情不會說,也不敢說,我替他來說。”
業文強點點頭,聽着他繼續道:
“是的,要想帶好一幫人,應該給他們好盼頭。特别年輕人,給他們快速的成長機會,是最好的鼓勵、最大的激勵。可好的激勵機制和通道,在哪裡?沒有,至少目前,我看不到。我能看到的,是幹部得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往前挪。太慢了!完全像是一個裹腳的女人,根本邁不開腳步。特别有些領導,自己是三寸釘,還不許别人比他高,比他好,隻會在原地打轉、劃圈圈。以前不敢說這話,現在國、地稅分家差不多一年了,有些事情,明顯了。國稅局老、中、青三代人,要想往上走,我怕是小夥熬成老頭、小姑娘拖成老太婆,也難有機會。僧多肉少,要等待是要耐心的。可人的耐心是有有限的。五年後、十年之後呢?像我這個年紀的人,跟年輕人圖的不一樣。我不想再當什麼副局長、局長,哪怕是讓我一輩子呆九山,隻要給我的待遇好一點,年年跟今年一樣兌現績效,我心滿意足了。”
李寶權的話,與其他幾位分局長相比,如出一轍。隻不過,李寶權更為直白,也更為直接。他話不多說,一語中的。人啊,價值觀各有各的不同,高低不一。但有一點,隻要認定價值有所體現,就是滿足。
業文強沉吟了。
業文強的沉默,李寶權知道,自己的話不是業文強不聽,而是戳中了他痛心的地方。為此,李寶權歎了口氣,繼續道:
“就剛才那個年輕人,你也看到了。他叫李文斌,去年分工來的。别看他文憑雖然低了點,是個中專生,可心大着呢。心大得讓人勞神。人沒轉正,一個人請了事假,去上海,玩了整整一個禮拜。等到他回來,我問他,你為什麼工作一年都不到,就想着去上海?你不怕表現太差,轉不了正?他說,世界這麼大,誰都想多看看,沒有一個人會願意一直被鎖在底層。我想轉正,但我更想到外面看看。最近,他瞄上了賺錢的門道,說是要去縣城去發财,動不動早出晚歸。我怕他不走正路走邪路,幫他、教育他,說你要是兩隻眼睛隻盯錢。想發财,又來稅務局,你是走錯地方了、白來了。他說,一個人成長最快的辦法,就是賺錢、變有錢。隻要不違法和違悖倫理底線,我要賺錢。我說,單位不是能讓你拿到工資、拿錢嗎,你一天到晚不想着好好工作,賺錢幹什麼?他說,我們之間有代溝,難溝通。我不說話,他反問我,你除了上班,還能幹什麼?我說我隻想好好上我的班,其餘的,暫不考慮;他說他不一樣,上班隻能一天天地熬,絕望。你聽聽,現在的年輕人,一套一套的,也就說明他們腦殼子裡的東西,跟我們這個年代的人,不一樣。你說,我和他還有共同語言嗎?沒有。現在的隊伍,難帶了。一個年輕人就讓我這麼難管;你呢,更得注意在你身邊的人。别看人跟人一樣,都是一張嘴、兩隻眼睛,外加一個鼻子和兩隻耳朵,可實際上,有腦袋瓜子,想法不一樣。想法不同,人跟人的差别,大了去了。有道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應該說的,就是這個理。就你們縣局的有些别領導,人家和你業局長不一樣。你是一門心思幹事情、幹工作,可人家呢?他們跟你一樣嗎?我看未必。有些人表面對你恭恭敬敬,甚至點頭哈腰,其實心裡另有小算盤。特别分家的時候,有人來我們這裡挂牌,竟然公然跟我講,保你留在國稅,你可以一輩子幹到頭、平平安安退休了。你聽聽,這是什麼話?先不說我用不用他保,作為一個領導來基層,不談工作,談這些!從這一點,我就知道你業局長要管好一大家子人,難!特别要是沒有一套制度管人,激勵人、約束人,我看,遲早一盤散沙。人這東西,有時跟動物真沒有什麼區别。一旦衣食無憂,就隻想混日子了。你不逼他,他不上進。就像我們單位的年輕人一樣,靠你盯,盯緊了,還會有‘代溝’一說。還有些人,閑來無事幹,鑽頭覓縫,手伸長了,就想攪亂基層一趟水,好渾水摸魚。我農村出身,農村有句老話,說得好,叫做‘槽中無食豬拱豬’;現在的單位,時間長了,也就有了另一句話,叫做‘朝中有人人上人’。你得留意你的身邊人。這些人已經有了苗頭。苗頭是拉山頭、找靠山。這些人工作不操心,總想拉小山頭。要拉小山頭,就會排擠異己、籠絡人心。要是你再不注意,我怕他把小山頭拉高,走到搞分裂的那一步。到那時,我怕你大局不保,又成當年的工商局。這話是真的,不是我危言聳聽。有人已經把手伸到我的這兒來了,讓我給他安排這樣、安排那樣。攘外必先安内的理,想必你業局長懂。當務之急,你得趕緊刹刹這種歪風。該整頓就整頓,讓這些人,莫再一步錯、步步錯。”
業文強猛然一驚。
一趟九山之行,業文強驚出一身冷汗。
李寶權提及的人,雖然沒有點名道姓,卻是一前一後,一明一暗,不時浮現在業文強眼前。
該明白的再明白不過。
李寶權提及的前一位人物,不用點名道姓,此人無非言論不當,自然無須放在心上。而且那人跟空氣一樣透明——他是稅務所挂牌的當天說的話,是誰到九山稅所挂的牌,業文強再清楚不過。他搞不明白的,是那位心有異心、要拉山頭之人,究竟是誰?
再問李寶權,李寶權不說了。
這樣的人物着實可怕。可怕之處在于,就在人家在他眼皮子下做下手腳,還讓李寶權不敢吐透姓甚名誰。
一切隻有業文強自己暗中去查。
要說此人身份,應該是自己身邊的人無疑。可此人仿佛隐身潛伏一樣,悄無聲息,讓業文強毫無察覺。如果說李寶權所說是真,那這個人躲在暗處,隐藏如此之深,令人後怕。因為直到國、地稅分設,他不收手,而是躲在他的身邊,做着為人所不知的事情。
業文強怔住了。思來想去,他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