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王志山在老金宿舍理賬。
窗外是黃昏。藍藍的天際吞噬着擋在半山的殘陽,不忍離去;殘陽洇染着血紅的晚霞,一點點收卷着纏滿的憂傷,緩緩走向黑夜。
李潤仙來了。
她對着王志山笑了笑,坐到了王志山身邊。交了單子,人沒有走,站到了窗口。
屋裡隻剩下兩人。
王志山怔了怔,看向出神的李潤仙。她定定地用她黑色的瞳仁,凝視遠方。
遠方,仿佛有一人,在孤單地注視着太陽下山的方向。
空中隐約響起長笛和二胡的聲音,一點點變得嘶啞,悠揚。
王志山的心,在跳動得劇烈。他鼓足勇氣,打破了沉寂:
“小潤仙。你覺得我怎樣?願不願意做我的朋友——我說的是,男女朋友——不是普通朋友。”
聲音不大,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李潤仙多了激動。一陣小鹿亂撞之下,她整個人起伏不定,仿佛聽到的不是輕聲細雨,而是驚濤駭浪。
在王志山凝視中,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他想聽她嘴裡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可她的小嘴,沒有像往常一樣緊抿,不說話。開了口,話語間多了遲疑:
“我怕,我配不上你。你看我,我要文化沒文化,要文憑沒文憑,大老粗一個,連大字都不識幾個;你是國家幹部,端着鐵飯碗呢;而我呢,是穿草鞋的,端的是泥飯碗,什麼都不是……”
天啊,這是謙讓,還是拒絕?
王志山看着李潤仙,手心一點點沁出了汗珠,捏一把,濕濕的。
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他滿是期望。他想要得到李潤仙的答案,和她攜手,跨出橫在兩人中間的那道坎。這樣的場景,他演練過無數遍,已成劇本。可眼下,對方不按劇本走。他的心跳在一點點加速,呼吸變得急急促,口裡苦苦的,一說話,語氣不再平順:
“不,不會吧?你看我,标、标準不高。我就一個收稅的,你能看得起我,就夠了。什麼文憑、文化的,能當飯吃嘛?我啊,要求不高。隻要是個走路能讓車的,就行——而且我所說的車,不是汽車,是馬車。馬車,你總能讓一讓吧?”
話帶着結巴,明顯心虛。可話裡帶着俏皮,李潤仙整個人抿着嘴,在笑:
“嘻嘻……我不值得你這樣。你看你,什麼都會,是老金和元華所說的‘能人’。而我,農村人一個。你不是常聽元華罵我們傻嗎?可能,我真的是傻,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守在這個加油站,打打單子、加加油。要是你有中意的,我勸你,還是去找中意的。要不然,我怕你有一天後悔了,來不及。”
笑意在她的嘴角,微微上翹,她整個人笑面如花。
王志山的心,跟着如桃花般綻放。他緊張的身心,舒展開來。試探前,王志山的自信,一點點。他再不如往常一樣,大聲說話,淩厲地殺上象棋,甚至大力飽氣,幹上與其他男人一樣的體力活。可在她面前,他沒了豪氣,整個人變得小心,在定定地看着她:
“我的話說給你了。當然,我不急。等你想好了,你給我答複,我等你。”
李潤仙在他的注視下,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腳尖在晃動,一如她此時的心,在激烈跳動。她不說話,靜靜地聽着王志山說話:
“請你記住,跟我處朋友,我有個不情之請。我這個人心髒不太好,受不不太大刺激。要是你不願意,你說一聲,我不勉強,畢竟每個人的選擇不一樣。隻有一點,那就是和我做朋友,不要腳踏兩隻船。這是我的底限,也是我的原則。”
一字一句,李潤仙聽清楚了。她微微一顫:
“這個,我倒不會。腳踏兩隻船的人,我也看不起。主要,主要是,我們一工一農的,合适嗎?”
“要不合适,我說你說這些幹什麼呢?一工一農,日子是苦。我這個人不怕吃苦。人就是人,不分什麼工人、還是農民。隻要是個人,能吃苦,就不用說什麼農民不農民、工人不工人的。要是你不願意,不用說這些借口。”
說着這話,王志山看向她的,全是熾熱。李潤仙不說話。她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靜靜地握着手中的茶杯,盯着它,似乎裡頭有她想說的話一樣。
房間裡全是溫潤的氣息。一種溫暖而令人眩暈的感覺上了兩人的心頭,帶着直白、熱烈、赤誠,不急不慢,輕輕流湧。
一切于李潤仙而言,是眩暈。對方濃濃的情意,包圍着她,來得快,來得直接。屬于他的情意,帶着坦然,多了俏皮。不用太多言語,李潤仙能感受其中的溫度。她有些受寵若驚,也滿是高興。于她而言,這是年輕女孩第一次聽到的表白。長久以來的慢熱,讓她一時不知如何答應。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為此,她選擇了沉默,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整個人無聲無息。
沉默。整個房間陷入了沉默。
一陣腳步聲上了樓。
是老金來了。
他的到來,讓兩個人的談話,戛然而止。也讓兩個人的脈脈溫情,驟然下降。
李潤仙走了。
留給王志山的,是一地零亂。
鼓足勇氣的表白,沒有等來他想要的答案。
李潤仙的似是而非,讓王志山心裡噼啪升起的一絲火苗,一點點墜落。
求之不得,他的日子每一分鐘都顯漫長,更是難捺。
都說女人心,猜不透。我的李潤仙啊,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