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作為儲妃的傅家少主一直不知所蹤,若交不出人來,估計傅家亦吃不了什麼好果子。與此同時,滄琅鐵血亦激起了不小的民憤,大幽遺民各地起兵,可以說,現下群雄并起,到處都不太平。
尹都督站在屏風後思來想去,他私吞軍饷,謀劃擁兵自立的事已箭在弦上,左千秋明日便要上奏,今日便必須得死!如今,确也沒多少可供選擇的餘地……
尹公昂從屏風後緩緩踱出來,走到一直看着他孩子身邊站定,臉上帶着絲和藹的笑,“孩子,你可願幫我一個忙?”
坐在地上的女孩卻毫不理會,一雙明亮的眼睛隻是安靜看着他,口中還是兩字——
“殺誰。”
兩字如兵戈鐵刃,帶着撲面而來、鋒利純粹的殺伐之氣。尹公昂撫掌大笑,也不再遮遮掩掩,倨傲起身,用對另一個成年人的語氣,或者說,用對着一把刀的語氣說道——
“今夜子時,刺史府,左千秋!”
女孩聞言颔首:“好。”
“你要何酬勞?”
“通關文牒。”
“哦?”尹公昂倒是吃了一驚,“你一個小丫頭,要文牒做什麼?出得薊州,可是萬裡戰場,妖獸橫行,寸草不生。”
地上坐着的丫頭看樣子對他口中所言渾不在意,隻是自顧自站了起來,口中道:“我自有我的去處,不勞都督大人廢心。”
尹公昂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氣定神閑的女娃子,沒想到身後的風斐一步上前,伏在他身邊輕聲:“大幽餘孽,她留在城中,想必也沒有活路。”
尹公昂一想,也對,據風斐所言,眼前這個還是個大幽皇後宮裡的宮女,這時不跑,等排查到了薊州,那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可以,你若事成,我便令風斐當即将文牒給你。”
“我還要一把刀。”
“随你去挑!”
女孩得到這句回答,拉了拉腦後的幾片破布,那原來是個兜帽,她将它翻起來,蓋住了頭,似乎這樣就能讓自己暖和一些,随後轉身便走。
尹公昂轉着扳指,看着這抹纖細的背影慢慢走出門外,這小孩很聰明,甚至知道走角門掩人耳目。據說大幽皇後宮裡的宮女,為了防止有鳳神血統的皇後被人擄走,個個都是身懷絕技。
他慢慢地品着,帶着絲局外人看透一切的傲慢,他們這些人,以前有多高高在上,現在便有多落魄,除了殺人換口飯吃,他們還會幹什麼呢?
對于孩子來說,殺人又算什麼呢,不過就是手起刀落,見血便有飯吃罷了。
這世道的殘酷,恰如一杯濁酒,入口風霜刀劍,後勁卻如泡了幾巡的茶,初時隻要略略一嘗便痛不欲生,可是等已淪落到這等殘酷之中,日日為伴,麻木的唇舌便再也嘗不出驚心動魄來,也不知自己為了活着,還可以再低到何處的塵埃裡了。
那校尉還規矩伏着,用眼尾看見心思深沉的尹都督面上終于露出了一絲莫測的笑意,似是回味着這絕妙的布置,滿臉運籌帷幄的得色,仿佛之前大發雷霆的并不是他般。
風斐唇角動了動,心裡諷刺一笑。亦跟着告退離開了密室。他沿着回廊的陰影走去,玄色的武袍掐着勁瘦的腰線,一隻張牙舞爪的鷹隼由肩至背,繡滿了整個後腰,合着黑衣校尉棱角鋒銳得近乎危險的身材,竟像是活了過來般,背上的一雙青色的鷹眼銳利得——直教人心中生出寒氣。
滄琅國都,金霖。
寬闊的紫宸殿之中正異常的安靜,一片黑壓壓的朝臣個個埋首躬身,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殿内幾乎落針可聞。
大臣們在胳膊肘下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在那位的氣頭上出聲。方才摔下來的硯台一路滾到了大殿中央,眼看着名貴沉重的金絲硯台硬生生給擲了個四分五裂。這要是再來一個,指不定就往他們誰的腦袋上去了。
整個大殿,似沉浸在戰戰兢兢的海洋之中,竟沒有誰敢擡起眼來接話。
許久,大殿中央的王座之上,終于傳來了一聲似笑非笑的輕歎。
“你們這是要告訴朕,即便朕坐擁天下,派了如此衆多的兵馬出去,竟然還是找不到一個活人?”
大臣們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以眼神示意。
——你去。
——我不行,我不行。
位列另一側的将軍們趕緊沖着那群沒什麼硬骨頭的鹌鹑們努了努嘴。
——讓丞相去。
頓時不管站前排的還是後排的,一群文官齊刷刷地就看向了龍椅之下幾步開外站得筆直的丞相,各展所長地立即開始擠眉弄眼。
拯救蒼生于水火,就在今日啊範大人!
許是衆多泛着綠光的視線太紮背了,年逾近百的丞相終于一步而出,擔起了如斯大任,歎氣道:“陛下,據下官們來報,大幽國破之時,大幽帝宇文澹雅被困下龍嶺,傅氏率三千骁騎來援,救走宇文澹雅後,又斷後阻攔我軍,助宇文澹雅撤退,所率三千人,已全數戰死下龍嶺,無一人脫逃!臣恐,傅氏亦早已……”
王座之上的人卻隻是斜倚着,淡淡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個傅氏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帶回來讓朕見到。”
一時間,王座之下衆人又開始在心裡嘀嘀咕咕。就是這個!戰後清點,滿地屍首,該死的一個不少,誰知道怎能就唯獨少了這最重要的一個!按理說沒見到屍首,那就應是還活着,但當時大軍壓境,四面又皆是荒野,一個姑娘家家,都不知能如何活得下去。
往日聒噪不已的大殿之中再度難得一見地陷入了沉默,連疏妄一指支着額角,深不見底的眼眸注視着擺在面前的龐大沙盤。滄琅國土已将整個南方吞吃入腹,他看着邊境線上一溜隔岸觀火,虎視眈眈的鄰國,繼續道。
“傅氏絕不可落入他國之手,傳令衆邊将,務必加強防線。”
範丞相正準備再度開口,沒想到靜悄悄的大殿之上突然響起了一把蒼老陌生的聲音。
“陛下,請容老身一言。”
一時間所有的大臣皆是吃驚不已,齊齊往身後聲音傳來的地方看了過去,在殿尾的角落的陰影之中,竟赫然擺了一個軟轎,圍着層層疊疊的月白色簾帳,令人看不清轎中之人。“這是……”
顯然這個轎子一直呆在大殿入口的角落之中,且直到方才都一聲不吭,他們竟然都沒有一人注意到!此刻轎中人一說話,頓時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
大臣們交頭接耳,霎時間都吃驚不已。這種神神叨叨的風格,隻有可能是——
傅家人!
而且這個轎子裡面,便應是那個謎一般的大幽皇後母族,為示臣服而主動進金霖拜谒的傅家大長老!
大臣們頓時如一群吃驚的黃鼬般來來回回地擺頭,看看那頂裝飾低調但清雅非常的軟轎,再去看看上首難辨喜怒的帝君。
連疏妄放下了支着額的手,簡潔道,“說。”
所有朝臣訝異地看着傅家大長老仍然身居轎中,就這麼沖着王座之上的滄琅帝君進言。不過隔着道幽幽的簾子,倒是能模糊看見轎中人合袖而拜,低低俯身,遙遙行了一禮。
“傅兒年幼,走失之時尚未及笄。天真爛漫,不谙世事,恐是被奸人所擄。老身日夜思慮,憂懷難解,隻望陛下早日将傅兒尋回。方才聽聞各位大人進言,突然想到,老身随身,倒是有一副傅兒的畫像,陛下可令衆人依此像尋訪,許能早日尋得也未可知。”
一語畢,大殿之上的所有人皆是驚了!!!
尚未及笄?!那個說是率兵三千馳援大幽帝、麾下将士全數戰死下龍嶺的傅氏竟然尚未及笄?!!!那不就是個小丫頭嗎!?
這、這……整個大殿之上又開始窸窸窣窣地躁動了起來,大臣們交頭接耳,難掩震驚。
話語間,轎中朦胧的身影似是伸出一手,向身旁示意,當即便有轎旁的青衣女侍恭敬地舉起了手中的一幅畫卷跪下。
有内官趕緊過去接過,一層層呈上給了王座之上的人。
連疏妄側臉看向了被内官細細展了開來的畫像。眉梢一下擡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