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深殿之中,燃着滿堂的燭火,照得整個大殿燈火通明。燭火之後,是一片整裝肅容的朝臣和将領。而在鴉雀無聲的帝國棟梁們面前的高台之上,隻站着一個人。
正是滄琅年輕的帝君。
連疏妄頭戴王冠,身穿金線龍紋的黑底王袍,意态閑适地注視着殿外瓢潑的日光。
“薊州如何?”
“禀陛下,現下已然封城。”回禀的将領一步向前,利落作答,“正全城搜捕,想必不出三日,定能尋得傅氏蹤迹。”
畫像發了下去,半日間便得知傅家少主的下落,倒也不算太過無用。連疏妄在高台之上旁若無人地散起了步。
眼看着即将尋回傅家少主,高台之下毫不意外地開始了新一輪争吵。
“陛下,依臣之見,傅女留之無用。”一把铿锵有力的聲音首先發難,率衆而出高言道,“此女曾率軍馳援大幽帝,血戰不退,念及我軍傷亡之重,陛下若納此女,恐傷及軍心。”
連疏妄朝階下掃了一眼。輔國上将,欣元洲。其長女現在在宮中,應是懷了身孕。他收回視線,繼續在高台之上輕踱。
“欣将軍所言甚是,陛下現如今仍在肅清朝野上下,若此時反納傅氏入宮,大幽餘孽視其為希望,則必然賊心不死、殘燼複燃。而我滄琅将士少不得會忌憚大幽後之一族的勢力即将東山再起,于肅清一事上不敢再趕盡殺絕。可謂是自亂陣腳、百害而無一利。”
雲麾少将,程子明。其姊程昭儀,昨日方才侍過寝。
連疏妄收回視線,幽幽轉完了一圈,台下的架吵得是越發慷慨激昂。
正議大夫笑了起來:“那你們的意思是要把這傅氏殺了?”
“這、這自然是殺不得的。”答話的程子明眼神往後瞟,殿尾陰影之中的那頂月白軟轎今日卻不在,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氣。
“既然不能殺,又必須找回來,那程将軍且說說該如何處置?”
“這……”
“傅氏身份特殊,自是不能落入他國之手,即便接回國都之中,亦需嚴加守衛。陛下若不将其納入宮掖,莫不是要将此女許配給你,好讓你們程家來日亦出個真龍天子來?”
“你!”雲麾少将一時被這種大不敬的話噎得臉色發青。“胡言亂語,你瘋了不曾!”他急忙向上看去,卻隻見滄琅帝君轉過去的背影。
“範卿,你以為如何?”
被連疏妄點中,一直沉默着的範丞相終于在疾風驟雨的罵戰中開了口:“臣以為,現如今在内戰事尚且未平,在外又有強敵環伺,可謂内憂外患。肅清之舉已生其效,但各地仍有餘孽負隅頑抗,妄圖趁機割據者不在少數。再行鐵血之舉恐……樹敵過多傷及元氣、過猶不及。
“此時若得傅氏帶頭歸順,既顯帝君仁厚,之後,加之懷柔之策,大幽餘孽群龍無首,内外勸服,使其順勢依附,此後再逐個瓦解,方乃上策。”
聽得此言,背對着群臣的滄琅帝君唇角微微一勾。
“還是範丞相想得明白。”年輕的帝君轉過了身,視線掠過台下衆人,“諸位無需再争,傅氏源于神之一脈,自是不可流落在外。尋到後即刻接回,不可有絲毫閃失。”
“若是有人敢私動手腳,這天不罰你,朕亦要罰你。”
此話雖輕,但如雷霆。頓時滿殿心神各異的文武百官皆是頭皮一涼,心神猛跳。
範丞相直直立着,冷冷的臉上毫無波瀾。
“對了。”已經轉身的滄琅帝君停住了腳步,“尹公昂夷三族吧。”言畢背對着滿殿鴉雀無聲的朝臣施施然離去了。
不出半個時辰,如同滾滾洪水的銀甲鐵騎集結出動,薊州附近的兵營亦前後派兵,可謂将薊州圍成了一個鐵桶。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幾乎是掘地七尺的搜城之舉竟然連傅缱容一根頭發絲都沒有找見。這城内所有密室,甚至包括藏白菜紅薯的地窖、大人們密謀的暗室都被機巧能手開了個幹幹淨淨,但活生生一個人就是如同憑空蒸發了一般。
“這如何可能?”
此刻所有聚集在薊州的官員們都覺得自己頸上的頭顱有些發涼,說不得隔日就得跟自己的大寶貝說再見了。
“都督府上侍衛确信見過此女,不過一夜時間,連城門都沒有開,這丫頭可能去了哪裡?”
“活人總歸是能找到的,這總不該是……”
幾位官員飛快對過眼神,無不在對方眼中看見了若是帶個屍體給陛下會是什麼後果的驚恐。
待這幾位大人搞明白那位風校尉可能是見過傅缱容的最後一人,急急要将風斐找來時才得知,風校尉早已奔赴金霖去了。
金霖的皇宮經曆了繁華奢靡的大幽之後又迎來了滄琅。紫翠龍頂,環腰金柱,琉璃花窗,整座宮殿美麗如同水晶宮一般,便是普通欄杆也是純淨的羊脂白玉雕成,上面鑲嵌黃金瑪瑙,尊貴華美。如同一處占據整整一個平原的巨大瑤池台,甫一進入,便隻覺得心神巨震。
隻有踏入這宮牆之内,方能知這人世間的财富都去了哪兒,就連最普通的地磚亦是世間少有的青金星石,典雅的灰青色平滑如鏡,裡面又融着金粉,一眼看去如同星辰灑落、滿目皆是熠熠生輝。鋪成一片時一絲縫隙也無,便仿佛同星海倒懸,人行其上,如禦風星空之中。
而此間明燈不滅,宮廷之奢,尤勝仙界。如何不讓人目眩神迷,心神飄蕩。隻讓人覺得——即便是修煉成仙,亦比不過長住此間。
所以那些高門望族在這裡住久了,便真覺得自己能夠勝似仙人,萬世長存了。
風斐負手而立,冷冷看着白玉雕欄上一片尚未擦去的血迹。那一整片血迹噴射在欄杆之上,又淅瀝如瀑般往下流,雖然已經幹涸,顔色發沉,但在純淨白玉的對比下,那種觸目驚心的森冷血腥卻絲毫不減。
當年滄琅鐵蹄破開金霖黃金爛泥一般的宮門,長刀之下,宮牆内血流成河,幹涸的血垢足足有一指來厚。所有的磚石都染成了鮮紅,暴雨三日亦難以沖淨,仍然尤自紅得刺目。
這次再來,皇宮内大幽皇族所有濺出來的血都已經擦拭得幹幹淨淨,唯獨隻有紫宸殿前的這一片仍舊留着,像是一截鮮紅的利刃,将目前的幹淨太平拉開了一道口子。
“風大人,陛下有請。”
來迎的公公注意到了黑衣男子的視線,笑了起來,“此處是陛下留下來的,陛下說了,不管誰進得宮來,都可以先好好看看。”
看看與滄琅作對,究竟是什麼下場嗎。
一身玄色武服的男人漠然回神,掃了那位公公一眼,微微一笑,舉步進入殿内。
偏殿内的明窗旁,逆着淺色的光線立着一道寬肩窄腰的背影。皇袍覆身,頭戴王冠,滿背滿肩的金線龍紋随着光線和動作變化,如同在那布上遊動般。
“範相說,你有傅氏的下落?”
風斐利落行禮,沖着背對着自己的滄琅帝君說道,“臣參見陛下,回禀陛下,臣确是知道傅缱容的下落。”
連疏妄沒有回頭,自顧自地撫摸着手中一把秀氣玲珑的短刀,“說來聽聽。”
“尹公昂謀劃擁兵自立,被左刺史發覺,暗中便與傅缱容做了交易,若是傅缱容能成功暗殺左刺史,則放她出城。”
“刺殺。”連疏妄喃喃,“她倒還有這種本事?”
風斐面無表情回道:“據值崗侍衛回報,傅缱容身手相當了得。”
且還不是一般了得。
風斐至今隐藏着自己曾經的身份,即便他掌握着再多關于自己舊日主子的秘聞,此刻也絕不會透漏出半句。滄琅的狗若是自己發掘不出來,那也隻能怨自己無用了。
左刺史如今未死,也警惕了起來,再要殺掉他已不太可能。他操縱尹公昂擁兵之事早晚會被左千秋捅上去,甚至會同時參他一本。不如自斷臂膀,以此謀求更高的位置。
連疏妄把玩着手中一看便是女子所用的短刀回過了身,刀身通體銀白,像是用最好的寒銀制成,上面用粉紫水晶鑲嵌出了盛開的繁花,又佐以金線描花,配色高雅美麗,淡淡問道:“我聽說,她扮成了一個乞丐?”
風斐方擡起頭來便看到了置于案上的粉晶寒銀刀鞘,眼神微微一跳。随即立刻回過了神來,垂眸接道:“是。”
僅是轉瞬之間,面前的滄琅帝君便已經捕獲到了他的神色。連疏妄打量着面前跪着的黑衣校尉,滿身風塵,眉目卻是冷定的。束起的長發黑如墨色,身材精幹而強壯,看上去倒不似庸人。
他微微挑起了眉:“你識得這把刀?”
行禮時風斐雙手交疊擡起于臉前,此刻一雙深色的眼眸在雙手遮掩之下風雲變幻。
面聖果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微臣不識得,但看樣式,似是前朝之物。”
“傅儲妃聽說千嬌百貴,竟然扮成了乞丐。真是好生折堕。”連疏妄把玩着手中一把千嬌百貴的短刀,沒想到并沒有糾纏于此,臉上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憐惜神情,“她身側可有旁人?”
“微臣見到傅缱容之時,身側并無旁人。想來若是有人相護,不至于親自來做殺人的交易。”
“孤身上路……這是擔憂性命,逃命去了。”連疏妄一副風流模樣,輕笑了一聲。繼續問道,“她出了薊州是想去哪裡?”
此間舊物甚多,不能再被出乎意料了。風斐埋首回道:“臣不知。傅缱容并沒有言及。”
“薊州跟傅家,一個在北一個在南,按她這行迹,倒是離家原來越遠。”連疏妄露出了一副好像很疑惑的神情,“你說,她為什麼不回傅家?”
風斐平靜答道:“臣推測,傅缱容可能害怕牽連傅家,是以不敢回家。”
“哦……”連疏妄輕聲恍然大悟,“想來是朕疏忽了,朕會傳令下去,将以皇後之禮迎她,若是尋得她并護送進京之人,加官進爵,蔭庇三代。”
風斐的眼神飛快地變化了一下:“陛下聖明。”
“好了,接下來,說說你罷。你是如何得知傅氏去向的?”
風斐不動聲色迅速接過:“晚間有刺客刺殺左刺史,微臣追蹤刺客行迹,後來聽聞刺客便是傅氏,便恰好得知其蹤迹。”
“她刺殺成功了麼。”
“并無。”風斐頓了頓,“左刺史身側似有護衛,将其阻攔。”
“那,”連疏妄似是随意道,“受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