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千秋微微歎了口氣。
他是外山的弟子,修煉資質并不好,雖然得到了機緣入了仙門,但卻總記挂着山下的親人們。他的父親,原是大幽的尚書郎,日日殚精竭慮,妄圖挽救大幽于危亡之中,卻成了那些屍位素餐、飽食終日之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到最後,父親被陷害問斬,全家人被流放,天婵的仙師在他們流放之路上将他相中帶走。他不願意走,全家人卻全部跪了下來哭着求他走。他不忍辜負母親的懇求,跟着仙師離去了。
山上超脫了凡間苦楚,一切都很好,但他卻總是記得,被流放的那天,城外不認識的褴褛百姓給他遞過來的一碗熱粥。
那個老人家的小孩餓得瘦骨嶙峋,緊緊地揪着老人衣角的小手,望着那碗粥的渴望眼神,無數次浮現在他的眼前刺痛他的心。
他或許真的跟他父親一般,心系此間凡塵,隻能度旁人,卻是度不了自己。
他們這種人,大抵是無緣仙途的。
所以在發現自己修為難有進境之後,便不再強求,自請出師下了山。
但即便就是他這種僅僅隻在外山呆過的外門弟子,亦無數次聽說過他們的蕭懷清二師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那是跟他完全不同的天之驕子,未來的掌門人選,眼中從未停留過凡塵。能被他看中的人,可謂屈指寥寥。他更是從未聽說過蕭師兄帶過什麼人回來。
此次若是好不容易相中了一個,又怎會拱手将人相讓?
更何況他還從未聽過劍修會容忍旁人搶自己東西的。
左千秋又輕微地歎了口氣。此番……争鬥怕是無法避免。若是風斐真的要去找他師門的消息。他左千秋行得端、坐得正,從未掩飾過自己的來處。被風斐找到天婵去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左千秋沉默了片刻,随即睜開了眼,起身理了理身上衣,跟門外的管家微笑道:“勞煩吳叔,将人帶到前廳,我這就去會會這位大人。”
當左千秋在前廳内見到那頂轎子如同“飄”一般靠近時,内心仍是克制不住的緊張了起來。
他當然聽說過大幽的後之一族——傅氏。大幽無數的帝君除了傅氏之女,絕不會娶旁人,所有的大幽帝君無不是有着一部分傅氏的血脈。這本應是權傾天下的一姓,但卻相當的神秘。
傅家武學著身,兒郎幾乎都是從軍。作為皇後一族,曆經數朝,實力在朝中可謂盤根錯節。大幽之人,雖然對傅家名号近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傅家除了每屆出一個皇後外,其餘之事皆是較為低調。
當左千秋得知那個刀口已經抵到了他心口卻沒有插進去的人,竟然就是大幽的儲妃、傅氏一族的少主時,他的心情,究竟是何種複雜。
他親手參與了推倒大幽之舉,那是他心中之“道”,卻也讓另一個女孩無處可去,流離失所。以至于她最後走投無路,前來殺他。
他們之間,橫着一道亡國之恨,一切皆是他所結下的因果,結局如何,他都可以接受。
隻是沒想到她卻并沒有殺了他……也沒有想到此時那個如此神秘的傅家竟然第一次抛頭露面,來到了他的眼前!這是左千秋如何都沒有料到的!
左千秋難掩眼中的驚濤駭浪,他并未坐下,直身立于廳堂之中,看着那頂轎子如流水般行到了他的面前,但來人卻并沒有進來,隻是停在了一門之外,轎上之人也并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左千秋默默看着,也沒有費心去将人請進來,僅是語調複雜地問:“你們想要什麼?”
一位拿着“傅”字令牌的女使上前了一步道:“我家主人想知道,傅少主進了此門之後,究竟去了何處?”
“我并不清楚。”
“左大人說笑了,人最後是在這裡消失的,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
左千秋的眸光移動,掃過對方将大門包圍起來了的侍衛。他料到了自己會被提審,但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私下裡的方式,對方還會是傅家的人。但是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将師兄們的去向說出去。
他移開了視線,微微昂起了頭,選擇了沉默以對。
青衣的女使見對方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冷笑了一聲:“聽傳左大人師門中來了人,将我家少主帶走,卻并沒有回山,敢問左大人,同門之人究竟是将少主人帶去了何處?”
左千秋神色平淡,還是繼續道:“不論你們如何問,我也隻有一句話好答,那便是——不知道。”
青衣女使當即滿臉怒容,正要再斥,沒想到轎中人突然開了口。
一把蒼老的聲音幽幽地響起:“罷了,不知死活,讓我來問吧。”
左千秋眼睜睜地看着轎子的圍簾從最裡面一層開始飄動,接着一層層紗簾從裡到外都開始無風蕩了起來!
仿佛有什麼東西由轎内向外擴散了出來。
“這是……這是……”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隐隐圍在左府門口的銀甲鐵騎們便看到那頂轎子又從左府離開了。忍不住交換起了視線,“這麼快,這山長水遠的是幹嘛來了?”
“誰知道呢,不信我們吧。”
“傅家一個女兒可是金貴得不行,可不得緊着找。”
“哈,這不搞笑嗎,我們這麼多直屬帝君的人都找不到,他一個長老出馬就能找到了?”
那頂轎子似是毫不關心這外面的塵世之語,一群人如同幽靈般再度無聲地離開了。
門戶大開的左府内,吳管家眼看着這群不速之客終于走了,卻是沒看到自家主人的身影,急忙趕到了前廳去。
沒想到剛進去,就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雖然清貧但是一身骨頭從不屈折彎腰的左大人,竟然匍匐在了地上!
“大人、大人你這是怎麼了?”吳管家邊喚邊不可置信地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左千秋身邊,俯下身将人抱起。
隻見左千秋渾身大汗,臉色蒼白虛弱,眼睛緊閉,像是受了大難。但是外在看來毫無損傷。吳管家不知發生了何事,見左千秋仿佛做夢魇般渾身顫動,便連聲想将他喚醒。
“大人?大人快醒醒,人已經走了。”
“怪物……”
“什麼?”吳管家聽見左千秋嘴唇喃喃,像是想說什麼,趕緊湊過去聽。
“怪物、這人……是個怪物,必須……必須通知大師兄……”
左千秋聲音微弱,說到最後一手緊緊扣住了吳管家的手。但卻仍然醒不過來,一句話堪堪說完,便暈了過去。
“這、這……”吳管家一時六神無主,抱着自家主人手足無措。有什麼東西從左千秋的手中滑了出來,掉在地上發出“當啷”一聲清脆的聲音。吳管家被這聲響一驚,才反應過來,低頭一看,那是面看着便很名貴的鏡子,隻是不知何故已經碎裂了。
已經年近半百的吳管家提了一口中氣,朝着外面大喊,“快來人啊,左大人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