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麗珍第一次見到張寡婦,畢竟他們家搬過來的時間尚短,兩家又隔了将近兩條胡同,平時他們一家也很少往這邊走。
眼前的這位長得十分瘦小,黑燈瞎火的看不清臉,可光看這瘦弱的小身闆,加上這番聲淚俱下的哀求,看着好不凄慘!蘇麗珍有點明白了為啥這裡的人屢次三番地原諒張福全幹的那些破事了。
果然,雖然周圍的人都堅定了這次對張福全不再輕拿輕放的想法,隻是一見張寡婦這副慘相,大夥兒下意識互相看了眼,竟是誰都不願意在這個檔口先開口,都想着先讓别人出這個頭。是以,場面一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中。
張寡婦見狀,連忙趁機朝着院子裡喊道:“福全啊,你快出來!快給人家認錯!”
衆人唰唰轉頭,朝着那黑洞洞的院門裡頭看去,果然見一道身影一瘸一拐地慢騰騰往外挪。
等那人好不容易走出來,站在大門口,大夥兒舉着手電筒這麼一掃,登時齊刷刷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們可算明白這張福全為啥走這麼慢了!
隻見這小子兩隻手血葫蘆似的,臉上、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迹,也不知道是本來就受了傷,還是被手上的傷口蹭的。
再仔細看的話,他身上那條灰白色的褲子除了一塊塊黃泥和黑灰外,還有密密麻麻指甲蓋大小的小口子,上面更是血迹斑斑!尤其随着他一走動,那褲腿上就有混着血點和泥灰的碎玻璃碴子往下掉,看得人總覺着自己的兩條腿也一陣生疼。
蘇麗珍冷眼看着,這張福全也就比她大個兩三歲的模樣,身量中等,此刻他一出來就一臉怨恨地瞪着他們父女倆,臉上明顯帶着不服。
她還注意到,看見周圍不少人被張福全的慘樣驚呆後,張寡婦有意無意地往旁邊側了側身子,似乎是想讓更多人看清張福全身上的傷勢。
不光如此,這位還以比之前更加愧疚的語氣對蘇麗珍父女道:“兩位,這孩子被我慣壞了,做事沒輕沒重,好在這次你家沒有真少啥,他也被你們家牆上不知道啥東西紮壞了手,流了老多的血……當然,這都是他活該,傷得再重也活該!”
“……我說這話沒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們能原諒他這一回!你們放心,我這次一定好好看着他,就算他以後養好了傷,也絕不會再去招惹你們!”
說完,又招呼張福全:“福全啊,你還傻愣着幹啥,趕快過來給人磕頭認錯啊!”
蘇麗珍心中感慨,聽聽人家這話說的,明着是賠罪,可是字字句句都在提醒衆人張福全這次受了傷,遭了罪。而相比之下,他們蘇家卻并沒有什麼真正的損失。
等再讓這個半身傷的張福全給他們慘兮兮地一跪,今晚這些人今後怎麼看張福全是兩說,反正他們老蘇家是必定要給人留下個心黑手辣、咄咄逼人的印象。
看看,這世上聰明的人是真的不少,為什麼隻有她上輩子像被豬油糊住了腦子一樣,差勁得她都不願去想!
盡管心中思緒翻湧,可她面上卻半點不顯,反而一擺手攔住不甘不願要跪下的張福全,一臉認真地解釋道:“這位張大娘,你說的紮了你兒子手的東西,其實是我特意往我們家牆頭磚縫裡插的玻璃碎片!你不知道,昨天為了收集這些玻璃片,我可是把我家能用的瓶瓶罐罐都砸了,裡頭還好幾個這麼大的罐頭瓶呢,想想我都有些心疼!”
好像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能氣死人,她還上手給張家母子倆比劃了一下。
張福全當即被氣得滿臉通紅,連張寡婦的面色也僵硬起來。
周圍人則有些無語,像毛大娘家這樣跟蘇家親近的人都有些欲言又止,倒是之前幫張寡婦家說話那位嬸子又跳起來指責道:“你這小姑娘家家的,心腸也太硬了,難道這也是人家公安教你的不成!”
蘇麗珍兩人一攤,“嬸子你可真聰明,可不就是人家公安叔叔們教我的嘛!人家公安叔叔們說了,這就好比是當初小鬼子們來犯,咱們在城門外頭埋雷,誰讓他犯賤的來招惹咱們,打得就是這不請自來的主!”
“再說了,我不往牆頭上插玻璃片,難不成還要插幾張糧票歡迎他?嬸子,要是你家有這好事,你叫上我啊,我保證不睡覺,天天爬你們家牆頭!”
這話說得太促狹,當即有人忍不住直接笑出了聲,然後就像傳染一樣,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來。
那嬸子一張臉直接變成了茄皮色,被她家不知什麼人拉了一把,轉頭縮回人堆兒裡再不吱聲了。
張寡婦的神色越發難看起來,她也看出蘇麗珍是硬茬子,這次隻怕讨不了好了,隻能硬着頭皮求道:“小姑娘,我們家福全是真知道錯了,就求你高擡貴手,原諒他這一回吧!”
蘇麗珍隻是淡淡道:“張大娘,你這話說的不對,你兒子連續兩次擅闖民宅,意圖入室盜竊、甚至搶劫!他觸犯的是法律,也是由法律來定他的罪,還輪不到我們說什麼原諒。”
眼見蘇麗珍這樣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張寡婦完全變了臉色,就算她沒啥文化,也知道如果真按照蘇麗珍說的,那她兒子到了局子裡,恐怕就不是關幾天的事了!
知道這次不能輕易善了,她正要咬牙把家裡剩的那點積蓄拿出來,看對方能不能放他們一回,不想她兒子張福全受不了蘇麗珍一再諷刺,直接破口大罵道:“你個小/婊/子,給臉不要臉,把老子害成這樣,老子還沒找你算賬!你再哔哔,信不信老子整死你!”
旁邊蘇衛華可忍不了,大怒着抄起手裡的棍子就要揍人,趕忙被蘇麗珍喊着毛大娘一家給攔住了。
雖然有些遺憾,但是這人現在還真不能打,打完不占理不說,蘇麗珍之後的布置也得打折扣。
那張福全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一看蘇衛華這架勢,之前嚣張的氣焰頓時散了大半,吓得直往他媽身後躲。
張寡婦這會子也不顧上惺惺作态了,一下從地上爬起來,像老母雞似的把兒子護在身後,直接朝父女倆喊道:“蘇家這位小姑娘,還有這位大哥,咱們好歹也算是半個鄰居,你看我兒子畢竟已經傷成這樣了,你們家反正也沒丢啥東西,實在不行,我們賠你點錢總成了吧!”
又對衆人道:“大夥兒都知道我們孤兒寡母的,是真的不容易,這孩子自小沒爹,要是再進了局子,以後就真完了!求大夥兒幫我們娘兒倆說句話吧,以後我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們!”
眼見張寡婦如此,不少人果然又有些抹不開情面了,之前吵嚷着要去派出所報案的好幾個人也沒了動靜。
蘇麗珍卻像沒看見這些人的猶豫似的,平靜地對張寡婦道:“張大娘,據我所知,你在咱們這一片住了幾十年,也算是老人了。咱們這兒很多人都是看着你兒子長大的,大家知道你們家處境不好,所以即便是頭些年,糧食比命還金貴的年月,對于你兒子今天挖人家土豆,明天又上人家偷幹糧這樣的破事,誰都沒說過什麼,哪次不是你唱戲似的拿着三瓜倆棗登門一哭,人家還反過來安慰你的?”
“大夥兒同情你,所以一次次原諒你,可是你呢?你身為當媽的,教不好自己的兒子,一次次縱容他做這些缺德事,大夥兒對你們家的包容、忍讓,反而成了你的底氣!你總說你兒子知道錯了,這話你自己信嗎?你看他這副樣子是真的知道錯了嗎?他但凡有一點悔過之心,或者你但凡能好好教一點,他也不至于從小偷到大!”
張寡婦被蘇麗珍這番話說得徹底白了臉,連周圍人也跟着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蘇麗珍這話說到了他們的心坎上。
對于張福全這樣沒臉沒皮的偷雞摸狗,誰能真的一點芥蒂都沒有呢?
他們從來不多說,真就是礙着這娘兒倆孤兒寡母日子難,每次張寡婦又哭得那麼慘,瞧着怪可憐的!
可這年月,誰家都不富裕啊,你偷了我們的,我們自家可不就要挨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