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蓋,沉沉霧霭一樣的深藍色,連接着山脈,一陣冽風從南山的峰頂一路呼嘯,一路上碰撞無數枝桠,掀起噼裡啪啦的一陣響聲。
但在平坦的東面,天際交界處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其上卻仍有幾粒碎散的星子點綴,同遠方的隐約玉盤遙遙呼應。
一些大戶的府邸當中,已經有人開始走動。不經意時,于南山的墨色樹影之下,忽見一隊隐約的燈火閃耀,在天色将亮未亮、東方既白未白時,一路蜿蜒而下。
于是有人聲嘁嘁嚓嚓,“瞧,何大總管又下山來了,這次應該是長房的公子滿十六了吧?”
又聽人聲低低應和,随後便如寒風中的霧氣,霎時消散,在寒息中不起波瀾。
但對此更加警醒關注的便是裴家的仆從,原本幾個開門的小厮還在打着哈欠,慢慢走着,誰知就是這被寒風沖了滿眼淚的功夫,瞧見了這一幕,于是趕忙跑去落閘開門。
剛剛打開側門不消半個時辰,伴随着馬蹄踢踏聲,長街上便見到了裴家的馬車慢慢走近,天光乍曉。
守門的小厮匆匆迎上去牽馬,卻見統共來了六輛馬車,另有兩列侍從随行。等到拉穩缰繩,車廂穩住,打頭的馬車上邊下來一位身着寶藍衣裳的男子,正是裴家老家主身邊的總管,姓何名執辛。
其後的馬車上又陸陸續續下來五位掌櫃,于是一行人指揮了随從從車上擡下五個香樟木的黑漆描彩箱子。
何總管則又令自己的徒弟提下兩個碩長端莊、渾身光素古樸的雞翅木書箱。
帶齊了一應物什,一行人便這樣浩浩蕩蕩進了裴府,朝着長房院子行去。
到了平安居,亭竹正站在門前等待,見到衆人便上前來問好,“何總管您老來啦,煩請先到正廳稍等。”
何執辛點頭應承,亭竹帶着衆人到正廳中等待,雲畫已安排了幾個丫頭端茶倒水。
何執辛坐下後,一衆總管也随着坐下,慢慢喝着茶,固然寅時末就匆匆趕下山,但清晨南山的冷冽氣息倒讓衆人精神抖擻,不覺疲乏。
約摸一盞茶的時間,何執辛便聽見門外傳來了一道不疾不徐的腳步聲,于是他連忙站起,總管們也接續站好。
門外晨光明亮爍爍如金,少年踏進門内,鶴骨松姿,劍眉星目,身着豆青大衫,其上繡竹綴彩,華美精緻,更添濃墨重彩。
身後金光照耀,披灑在少年烏發上,玉青衣擺處,翡白竹節玉簪微轉流光,霎時之間,少年人姿态可謂是光彩照人,望之難忘。
何執辛一時隻覺恍惚,仿佛看到數十年前裴允澈第一次獨掌商行時的場景,一時竟有些分辨不清何年何月,眼前何人。
裴元辰站定,聲音似玉投珠:“見過何總管。”
何執辛被這一聲喚回思緒,聽見裴元辰的話,連忙回禮,“不敢當,不敢當,老仆見過公子。”
“祖父可好?”裴元辰詢問道。
何執辛臉上帶笑,“老家主很好,精神很是不錯,一年也就這幾日要忙些,家主還囑咐老奴,見到公子,要請公子開春同三小姐到南山遊玩呢。”
裴元辰微微點頭算是回答,何執辛臉上仍舊笑着,道:“還請公子坐下,老奴給公子念一下商鋪名單。”
裴元辰走到正位坐下,何執辛在他面前站定,掌櫃們也立即站成兩排等候着。
何執辛清清嗓子,取出今早老家主親自寫好的名單,朗聲誦讀:“今長房裴氏元辰,年即十六,為使子孫德圓行方,融會貫通,故将分予如下商鋪……”
剛念到此處,何執辛忽然停頓,擡頭看了一眼面前端坐的小公子,笑着上前将手中長冊捧到裴元辰面前,“老家主對公子寄予厚望,但因商行分類衆多,煩請公子一一仔細看看。”
一旁的亭竹趕忙上前一起打開名冊,便見其上行當用金墨注明,後面卻跟了一連串的紅朱批名,從打頭的裴家茶肆,以及茶莊、茶園,接着的成衣坊、綢緞莊、紡織所,城中錢莊一家當鋪兩處,客棧兩家,糧店藥鋪各兩間;另有農莊并藥田、茶田、糧田、水田旱地、坡林果園……林林總總,竟滿滿當當占了數十頁。
亭竹在心裡暗暗咂舌,怪不得何總管不念,這怎麼也得讀個兩柱香的時間吧……心裡這麼想着,亭竹就偷偷去看裴元辰的神色,卻見自家公子仍是一派平靜,波瀾不驚,這小子便暗暗贊歎,怪不得公子是公子呢,又一想這是自家的公子,忽生出一種與有榮焉的自豪來,于是悄悄挺直了腰杆,臉上隐隐透露出自得之色。
裴元辰卻面色淡淡,從上至下、從左至右迅速掃了一遍,便站起來接過,“承蒙祖父看重,辛苦何總管了。”
“這些地方的賬目統共五擡箱子,還是要辛苦公子了。”何執辛臉上慈愛之笑不減半分,随後一側身,兩個侍從提着雞翅木箱子上前來,“這些是商契地契,莊頭奴仆們的身契,還有平日支取的章印,并掌櫃學徒和佃戶的底細,都在裡頭了。”
裴元辰點頭,随手将手中冊子遞給雲畫,亭竹連忙喊了幾個小厮上前來接過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