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裴承顯還想說什麼,他微微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應秋站起身來回頭,去望着裴承顯,眼睛平靜如湖波。
裴承顯立即吞咽回所有的話語,他沉默着望着應秋,好半響,他才緩緩道:“裴家孫輩的孩子從元字輩,孩子,你給自己想一個名字吧。”
應秋的眼睫微微扇動,晨曦落在她臉上、肩膀上,逐漸淹沒她全身。
她說,“元辰,辰時光陰,就喚我裴元辰。”
裴承顯沒有反對,他點了點頭,一種無法言表的心情讓他不自覺沉默,何執辛卻輕輕提醒,“若是如此,我們即刻就得回去,可是……”
他的眼神落在許凝畫身上,何執辛繼續說道:“我們隻能帶回去小公子,若是許小兄弟也要随同,這位小姑娘怎麼辦?”
許朝看了看許凝畫,他張口欲言,可是許凝畫卻又牽住了應秋的手,她說,“元辰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何執辛看了一眼裴承顯,見他臉上神色沒什麼變化,便又道,“可是……”
許朝這個時候才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他道:“畫兒,你其實……”
小姑娘卻搶先道:“我知道,三叔。”
許朝一愣,他緩緩遲疑,“畫兒你真的知道?”
可是許凝畫的眼神是這樣的堅定,她毫不猶豫,“我真的知道,三叔。”
我知道,我不是爹爹和娘親的孩子;我甚至也知道,我不是祖母的孫女,我知道,我是祖母撿來的孩子。
人人都說,三歲以前的孩子向來沒有記憶,可是許凝畫卻覺得,這興許隻是旁人安慰自己的假話——譬如丢棄她的那對夫妻。
被遺棄的畫面随着恐懼的滋味深深刻在腦海裡,那時候她一歲多,她清楚記得那雙冰涼的手将她扔在草堆裡,那對夫妻竊竊私語:“把她丢在這裡,餓狼銜走了怎麼辦?”
“叼走了就叼走,省的她餓死在這裡。”
這話在漸漸長大的許凝畫腦海裡回想時,總讓她覺得好笑。
記憶裡的背影逐漸走遠,隻剩下滿目高入藍天的野草,她漸漸感到了難以忍受的饑餓,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慌和孤獨,她試圖撲騰着手腳離開這裡,可是一個又渴又餓的瘦弱孩童怎麼拯救自己呢?
随着漸漸暗下的天色,這個來到人世不久的孩子又明白了另一種痛苦——絕望。
她隻能聽着自己漸漸低下去的哭聲,仰面望着點點閃爍的繁星,等待死亡的降臨。
可是下一瞬,她在夜色裡看到了一個人,她的臉是這樣溫暖慈和,她伸出來的手是這樣有力,輕而易舉将她拉出了深淵,她在恍惚的記憶裡明白,自己得救了。
溫暖的馬車,熱乎乎的羊奶,她一瞬間都不舍得閉上眼,她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許雁的臉龐。
然後,她被遞到了應挽之的懷裡,這是許凝畫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她的臂彎這樣溫暖柔軟,她的目光這樣飽含溫情,真正意義上的、母親的懷抱,使她難以自制地流淚。
“挽之,你且哄哄她,孩子怕是吓壞了。”一道溫和的男聲響起,她随着聲音轉頭去看,馬車裡搖晃的暖黃燈光裡,身着寶藍衣衫的男子年輕俊美,在旁側端坐着,而他眉眼裡是這樣溫柔,他的懷裡還抱着一個雪白可愛的嬰兒。
那是許多年前的裴允澈,以及還是嬰兒的應秋。
記憶裡的溫暖和煦漸漸退卻,現在許凝畫的眼前,是秋日冰涼的陽光,明明是相同的顔色,感受、處境卻已經相去甚遠。
許凝畫感到應秋握緊了她的手,她的心裡,百般勇氣不曾退後,于是她說:“不管是做什麼,做婢女、作奴仆,我都要跟着元辰,她到哪裡我到哪裡。”
裴承顯的目光落在兩個孩子緊握的手上,“好。裴家的婢女從雲字,你,你就做元辰的貼身侍女吧。”
再也沒有人再說話,秋天的光亮終于鋪滿了大地,濕潤的泥土仍舊散發着陣陣寒氣。
從今往後,世上沒有雲水城的應秋,也沒有雲水城的許凝畫。
這世上,隻剩下了靖城裴家的遺孤裴元辰,還有一個困在内宅的小侍女,雲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