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聲問,“辰兒,你如今還好嗎?”
裴元辰沒去看他,床邊的茉莉花養的不好,即便屋子裡暖和如春,花苞花朵也隻有零星幾點,瘦弱地幾乎看不見。
裴承顯捕捉到他的目光,于是也艱難地轉動着眼珠去看,勉強瞥到一點瑩白後,他說:“這是,我親手種的茉莉,你、你祖母在時,很是喜歡……”
“祖母不單喜歡茉莉,她還喜歡木蘭,栀子,”裴元辰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終于挪回目光,放在裴承顯的身上,“百花百草在祖母眼裡,都很好。”
裴承顯似乎想起來了什麼,唇角透漏出一點笑意,他喃喃道:“是啊,你祖母她,種什麼都好,即便是在環境惡略的海上,她還能種活茉莉花……”
老人似乎陷入了一種回憶,一種隻屬于他自己的回憶,裴元辰沒有耐心去看他,照舊轉走了目光。
屋子裡又陷入了一種寂靜,何執辛輕手輕腳将老人放倒,起身來給裴元辰倒茶,裴元辰接了,卻隻是放到一旁。
眼見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裴元辰終于開口:“你喚我來,隻是為了讓我坐在這裡嗎?”
裴承顯被喚回來思緒,他躺着,隻在蒙蒙光亮裡看到少年的側影,裴元辰長大後,越發像裴允澈,這一瞬間的模樣,讓裴承顯不禁有些恍惚,他道:“自然不是。辰兒,我快走了,我隻是想問你,你想要些什麼?趁祖父手裡還有,便都能給你。”
“我要你手裡所有的産業。”裴元辰開口很是平靜,可是不僅床上的老者,就是眼前的何執辛都愣了一下。
何執辛望了望裴承顯,輕聲道:“小公子,家主手裡的産業……可不單隻能給您一個人呐,還有三老爺一家……”
“那就是你胡說了,既然不能全都給我,何必說這些話來糊弄我。”裴元辰淡淡道。
屋子裡一陣死寂,良久,裴承顯才再度開口,“你要,我自然能給你,這裡面有許多,也是你父親運轉出來的,辰兒,隻是還是要顧及你三叔……”
“祖父,到了這個時候,我想也不必裝傻了吧。”少年說。
裴承顯一時住了嘴,可是不多時還是顫顫巍巍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辰兒,其實你是恨我的,為什麼呢?”
老人自言自語,那年在雲水城外的秋山上,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就明白,這孩子恨他。
十數年如一日,這種感覺從來沒有消失過,無時無刻的,他都能回憶起那個瞬間,這份記憶從未随着時間變淡,反而越來越深刻、越來越清晰,幾乎變成了他的一個心結,镌刻在心底,終于,到了生命的盡頭,他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呢?辰兒?”
“因為你無能。”裴元辰的聲音平靜冷淡地響起,卻字字清楚,“你既不是一個誠懇坦率的丈夫,也不是一個德行兼備能夠以身作則的好父親,更不要說是一個值得敬重敬愛的祖父了。”
這些話像刀子一樣一錐一錐砸在裴承顯的心上,于是兩人立即就聽到一個垂死之人痛苦至極的喘息。
何執辛沒想到裴元辰口中居然是這些話,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一雙渾濁的眼睛裡霎時間擠滿了淚水,他幾乎是在聽見老家主喘息的同時,踉跄着撲倒在裴元辰跟前,他不敢伸手去捂裴元辰的嘴,隻能抱住了他的膝頭,幾乎是哀求似的說,“求您了小公子,求您了,請您别說了……”
裴元辰閉上了嘴,過了好一會,老家主痛苦的聲音才慢慢平息,可是他又咳嗽着、掙紮着想要再次詢問,這次裴元辰卻提前推開了何執辛的手,站起身來要走。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祖母不恨你,這是唯一一個我要感謝的地方,她走的時候很平靜——她是在知道兒子的死訊之前離世的,這算是喜喪,對吧?”
她不恨你,也不愛你。
遇上一個不負責任、滿口謊言的男人,并不是她的錯,她曾經也想妥協,卻隻是引來了災厄。
但是裴元辰和應秋都要感謝的是,許雁在人生最後的十幾年裡,每天都過的都很好,雲水城是個頂好的地方,充滿着恬淡溫馨,祖母就在那裡,直至她的死亡。
裴元辰已經站在了門前,他沒有回頭去看,盡管他心裡很清楚,這是最後一面。
少年還是伸手推開房門,門外的光線和風迫不及待湧入,吹起少年月白色的袍角,他跨出門去,關合了房門。
三日後,裴承顯離世。
浩浩蕩蕩的葬儀結束後,二房奔喪而來,裴家的祠堂裡從首到尾,跪着上百人。
何執辛站在靈位前,身邊的人捧着家主印,他很冷靜地宣告了裴承顯的遺願,他手中裴家的所有産業,除卻二房三房已有的,将全部交給裴元辰,等裴元辰年滿二十後,則即家主位。
一時之間,衆人嘩然,誰都沒想到是這個結果,裴允瀚卻很平靜地接受了。
在何執辛的目光下,衆人的聲音漸漸平息,都慢慢聚焦在跪在中央的少年身上。
少年一身白衣喪服,眉眼間平淡甯靜,他緩緩低頭,“謹遵祖父囑托,元辰,不負所命。”
裴元辰叩首,他想,沒有什麼,比奪走仇人之所看重更暢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