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五年,秣陵城來了一個傾國傾城的舞姬,未知真名,因擅跳胡舞,能反彈琵琶,被戲稱為“伎樂天”。
她每日隻獻藝一場,而後便銷聲匿迹,仿佛真是佛經記載不食人間煙火的香音之神。
她表演之時,小小一間瓦舍擠得水洩不通,音樂高亢直接雲霄,胡鈴之聲百丈可聞。
有觀者,稱觀其舞可令人癡怔、周身戰栗、淚下而不自知。
她的忽然到來讓清水沼裡的走舸都多了起來——這是本有世外銷金窟之稱的所在,世代聚居着各懷絕技的俳優、樂師以及娼妓,劃歸賤籍居住的區域,沒有在秣陵巍峨的城牆内。
三十五年前,胡寇南犯,中原淪陷,朝廷南遷在此定都,加固城牆,拓寬護城河,掘壞淮水和青溪,形成城牆之外大片“塗塘”,流水絡繹縱橫,水陂星羅棋布,水草蘆荻瘋長。塗塘裡有“六溝三沼”,容許漁民、百工、商賈等雜居其間。
清水沼便是其中靠北、臨近長江的一片。
白日裡,這裡像剛剛經過内澇的荒城,水澤漫湧,蚊蟲滋生,細得心驚的木杆上撐起一間間毗水屋舍,灘塗上架起蜿蜒長蛇一樣的木廊,蜈蚣似的梯上下勾連。
伸到房頂的榕樹冠蓋、密密麻麻站在廊下的蘆葦荻花和茅茨屋頂巨大的鹈鹕巢穴讓屋舍裡陰暗逼仄。屋前一排排晾曬幹魚,欄杆橫七豎八架着漁網,或結在梁上、或覆蓋灌叢、或半截垂入水中,像大大小小的蜘蛛網。
少年黑獺是泅水一把好手,能在水下閉氣一炷香之久。
但這日陽光正好,他不想潛進水底,而是半漂在水面,慢悠悠用手臂撥開碧綠的水,足尖蹬着酥軟水草,潔白水花在他褐色背皮兩側分開,宛如一隻真的水獺。
他忽然鑽進水裡,潛遊兩三息,而後“嘩啦”一聲鑽出,意圖吓唬坐在水廊下的女子。
而後者一動不動,任由飛濺的水花灑了一身。
女子身着褥衫布裙,披散長發,一手拿着柄尖銳的解腕刀,另隻手抓着一條足有三尺的碩大青魚。
那魚還是活的,不住扭騰着用尾鳍拍打地面。
隻見她手起刀落,剁下了魚頭,從中剖開,刀尖伸入魚腹,劃拉魚身剖作兩半,掏摳出魚泡魚腸,扔向守食的水鳥,鳥兒揮動羽翅唧唧咋咋撲騰争食。
黑獺隻覺得才眨了一下眼,這魚就裂作了三半,又被爪喙撕扯成千萬片,望着那翻白魚眼,心有戚戚焉,小心翼翼咽了一下口水,叫道:“溫……溫娘。”
女子擡起眼來,雪白腮上滾着幾滴水珠和魚血。
就算是日日相對,黑獺也會一再被這張臉的豔麗所震撼。
他胸中平白生出自得之感:隻有他知道,這個春天名躁京師的舞姬真名其實叫溫狸;自己随時隻要想找就能找到她;還能欣賞她平素間不跳舞的模樣。
——雖然舞姬殺魚的樣子不看也罷。
溫狸把魚身放在水裡清洗,問他:“那件事你打聽得怎麼樣了?”
“打聽到了。”黑獺躲開水裡漂來的血沫子,撐起身坐到臨水的木階邊,抹一把臉上的水:“張家确實還剩下一個男丁,名鳳峙,是司徒公郦信的外孫,跟着他娘住在外家,本族早已死絕,他爺爺的爵位雖還在,他爹的爵位已經被廢了,輪也輪不到他。”
溫狸一壁聽着,手指伸入血糊糊魚頭裡翻檢,隻見魚眼不瞑,魚嘴張合,血沫橫飛。
“這位張公子,去年得他親舅舅征辟為掾屬,眼看要出仕了,不知犯了什麼事,一月以後就被吳大司馬去了官。這兩年他多在江州,前些天才回秣陵。我跟蹤了許多天,才見到他一面,嘶……溫娘,你在翻什麼?”
溫狸兩指從魚頭裡鉗出大塊質地堅硬的魚骨,透着光看,晶瑩剔透質地如玉。
“喏,這個,這叫魚媚子。”她說:“稍加打磨,對日生光,可貼在面上作裝飾。”
她舉帶血的魚骨在額心比劃,問黑獺是否好看。
後者不住點頭,也滿腹疑窦,他從未見溫狸在裝飾自己上如此上心。
“你其實已經足夠美了……”黑獺真心地說,看看魚骨,又看看她。
溫狸朝他笑了笑,将魚骨放在廊邊蘆編的簸箕裡曬着,進屋取了一支開叉的筆和土紙出來,用竹篾撐開了土紙,像張開繡棚一樣,把竹架放到廊下借光,随即坐到架前,低頭吹開這麼一會兒時間就落了滿紙的柳絮,用筆蘸上注了水的草木灰。
黑獺以為她要繡花描樣子,湊過去看,卻見她把筆放上去,就擡起一雙黑亮的眼眸看他:“張鳳峙生得有多高?”
黑獺望着天想了想,立起身來,往自己頭頂上比,猶嫌不足,跳起來摸小屋的梁,又“砰”地一聲踩落木闆上,木廊頓時嘎吱震動,掉下頂上幾根茅草,吓得溫狸面色一白:“你别跳,再塌水裡。”
“不跳起來夠不着他的頭。太高了,又騎在高頭大馬上,我感覺都快有天高了。”
溫狸聽着他說的話,一筆拉完了整張紙,面色有些惆怅:“你吓唬我的吧?”
黑獺眨了眨眼睛:“真不騙你,不知吃什麼大的,都說吳人短小,我看他倒像北人,三寸丁裡長個插雲松,很是出衆。”
溫狸遲疑着,将筆提到紙面頂端,挨着邊勾了一張臉,又問:“那什麼模樣呢?”
“唔……”黑獺伸手在自己臉上比劃:“遠遠的乍看去臉像玉蛾子,眉毛……”
他見溫狸青色裙裾像花一樣鋪展在廊下,赤足伸到碧得生幽幽墨色的溪水裡,輕輕踢打着,擾亂一溪草長莺飛的春光而渾不自知——仿佛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忽然就有些不開心起來:“眉毛發青伸到腦門開三岔,眼跟廟裡金剛怒目似的比牛還大,鼻膽懸下來像個樹瘿瘤子,臉上跟起皴的老樹樁一般。”
溫狸認真聽着,一筆一筆,在紙上畫了個面目猙獰的怒金剛。
黑獺看她的畫,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忍不住又看一眼,一個不支笑得捂着肚子滾到了地上。
溫狸無奈地看着他,收起了炭筆和竹棚,走回屋裡。
黑獺戲弄了她,本想逗她生氣發怒,見她不言不語的,反而更加心虛,腳下發虛,跟着上梯被絆了一下,險些跌倒。
“溫娘,你做什麼突然要打聽這個人,你莫不是見他家世好,長得好,要去……去接近他?”
溫狸回頭,慢悠悠盯了他一眼,笑起來:“是啊。”
她的笑容,縱然在暗室裡,也亮過最明媚的春光。
黑獺心裡又酸又澀,覺得這幾日自己天天潛在水裡偷偷溜進城、幫忙各處打聽、好不容易蹲到點、才遠遠望一眼這世家公子、還回來跟她說的行為傻的透頂,忍不住吼叫道:“你瘋啦?”
他悻悻跟着進屋,想砸她東西,但溫狸的家比他住的還要簡陋,窗邊擱着一個碩大青箱,箱上放着厚厚一撂手抄在土紙上的《涅槃》《華嚴》等佛經,幹草上一卷蒲席就算床榻,褥被漿洗得發白,疊放得整整齊齊。牆角還放着一個泥爐,窗邊一盞油燈。
家徒四壁,根本砸無可砸。
黑獺隻得忿忿地踢了踢虛空。
此時溫狸抱了柴,走到屋舍正門外的一處灘塗生起薪火烤制魚肉,眯着眼睛笑,招呼他留下來吃飯。
魚肉香氣四溢,吸引人靠近,黑獺卻腳步沉重,遲遲走不過去。
“溫娘,你聽我勸一句,不要做傻事……”他慢慢踱步走過去,神情逐漸變得嚴肅:“他們那種世家的公子,和你我有雲泥之别。就算……他本家再死絕了,他外翁也是司徒公!怎麼是你攀得上的人?你不能蓄意接近他……不會有好下場的,哎,你這樣,我再也不會幫你了!”
他跺了跺腳,憤然要走,才轉過身,就聽到耳後溫狸輕柔的聲音——
“我找他,因為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要殺他。”
他雙足驟然僵住,一瞬感覺脖子裡的血都冷了,轉回頭去幾乎都能聽見脖梗子裡骨頭咯吱咯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