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璋照例打馬進宮,在鳳梧宮前下了馬,立刻有老婆子遠遠來迎接他。
燈籠的光不算亮,她們離他遠遠的,将他迎接到了正殿。
皇後纏綿病榻多年,近來更是有加重的迹象,入主上京的封後大典都未出席,傅璋還是時隔近一年第一次見到她。
女人作了盛大的妝扮,想顯出氣度來,但她身形佝偻,形容枯槁,毫無皇後的威嚴。
皇後年紀不到五十,卻滿頭白發,皮膚松弛,眉目間是常年纾解不開的愁怨。
傅璋自外頭而來,她見了自己的兒子,竟閃過一絲慌張。
傅璋走近了,她看清他的面容,他是她最好看的孩子,隻是連她也少見他笑過,他還是那般凜冽,眼裡的銳利似一把刀,随時要奪去面前所見任何人的性命。
傅璋來了,卻沒看他的母親一眼。
“二郎。”皇後喚他。聲音虛弱無氣,透着行将就木的氣息。
傅璋沒應。
皇後沉默很久,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繼而憐憫又悲哀地看着傅璋。
“你的大哥溫和仁善,你的妹妹,那之前也是燦若驕陽的,你的弟弟,他現在還不懂你,對你親近信賴,可他最是孝悌,這些年,他陪着我最多。”
皇後聲音顫抖,她停了停,“你确實也是我和你父親所出,你怎麼會,毫無人性呢?”
“還有呢?”傅璋不為所動,這些話,他已經聽膩了。
皇後擺了擺頭,“放了你妹妹吧,算我求你。”
“是傅钺,還是皇帝陛下,讓你來求?”
皇後見軟話沒用,更加無力,緩緩靠在椅背上,神情變得冰冷,她寒着聲音,切齒道:“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東西。”
見她露出該有的面目,傅璋冷笑了一聲。
皇後最是厭惡他這樣的笑,森冷得如同地府來的黑無常,他雖然做出了笑的表情和聲音,但下一刻便可能拔出劍來要人的命。
想到傅璋十歲時在她面前殺人的情景,皇後顫了一顫,随即胸口劇烈起伏,艱難擡手指着傅璋。
“惡者自有惡報,你殺了這麼多人,遲早有一日,你要下那阿鼻地獄,受焚心蝕骨之罰。”
又是見慣了的詛咒,傅璋沒有在意,“說完了麼?”
皇後順了順氣,轉而又求他,“放了你妹妹吧,她有今日,是你造成的,她對你毫無威脅,難道你真要殘殺血親嗎?”
傅璋卻居高臨下睨視着她道:“血親?母親,你以為你是一個好母親麼?你隻看見我的殺戮,你可知道我的艱難,你以為我殺顧雍是濫殺?你以為這天下,我打得當真容易?”
皇後倒是第一次聽傅璋說這些話,她望着傅璋,縮在椅子裡,顯得狼狽而渺小。
“你與傅尚,都不配為我的父母,我生來便是要結束亂世,一統天下,造就豐功偉業。你們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挂礙,可現在,你們竟要來阻礙,那便休怪我不仁。”
傅璋眼眸寒涼,看自己的母親與看死人無異。
皇後隻覺悶了十數年的心髒蓦地發僵,她用盡全力大口呼吸,卻仍覺窒息。
傅璋見她吓得臉色蒼白,再無力說話,轉身便離去了。
外頭下起了淅瀝小雨,這雨讓他想起往事。
他四歲降烈馬時,讓侍人當場殺了三匹馬,烈馬降服,他的母親卻病了。
他去問,醫官說是驚吓過度。
母親因見了殺馬的場面而吓病了,後來,便不再親近于他,記憶裡的父親和母親總是對大哥和弟妹和顔悅色,見了他卻總皺着眉頭。
他不很在意,身邊的侍人卻因此扒高踩低。
母親親自操持兄長和弟妹的衣食,對他卻連噓寒問暖也無,隻派乳母張羅他的衣食。
那乳母有自己的孩子,将他的東西偷給親生的孩子,卻對他苛刻對待。
那時他太小,對母親提起過,母親卻一臉嫌惡,讓他不要動辄對乳母呼來喝去。
傅璋平日鮮少說話,更别提對乳母呼來喝去了。
傅璋懂了,他沒有父母可依靠,他隻有自己。
于是他發奮練武,十歲時便打敗了府裡成年的侍衛。
他挑了一個日子,在他母親的生辰宴上,揭穿乳母偷竊,乳母自是否認,還當他是孩子,來捂他的嘴。
彼時父親母親和哥哥站在一起,勸他不要在今日計較。
他抽出随身短刃,一把切斷了乳母的喉嚨。
她的血濺了三尺高,灑了那父子三人滿身。
“犯了錯,便該懲戒,不是嗎?”他看着母親呆怔片刻,随後尖叫一聲暈過去,心裡痛快極了。
他長大了,他曾經求過,但他們不給的保護,以後都不再需要了。
那之後,母親病得更加嚴重,家裡人人指摘他,他不在乎,獨自一人離家,朔方之外兵荒馬亂,他卻如魚得水。
他遊走于各大軍團之間,他殺敵勇猛,武力超群,比大将更有威信。一方軍閥倒了,他便收攏起親信投靠另一方,十六歲時,他積累了萬人,他為他們取名龍武軍。
少年為将,但他無比老成,隻出過一次差錯。
那時,龍武軍身陷重圍,是衛子犀突破包圍,回朔方,向傅尚搬了救兵,将龍武軍解救。
傅尚救了他,卻要讓龍武軍與朔方軍合二為一,聽他指揮。
彼時龍武軍困頓,而朔方财帛糧草充足,衛子犀勸他答應,并保證日後定還他更為壯大的龍武軍。
傅璋答應了,不想朔方軍卻廢物得超出預料。他們仗着家族榮蔭,對軍令陽奉陰違,他想帶着舊部出走,衛子犀勸他暫且忍耐。
後來傅尚果然打了敗仗,損兵貳萬,他對傅尚連逼帶誘,接回兵權,立刻便對朔方軍進行大清洗。
他殺了一個最出頭的立威。
顧雍是他早就選好的人。其人典型貴族作風,無勇無謀,仗着與傅尚的姻親關系,目中無人,非但不遵從軍令,還将他的龍武軍親信踩在腳下。
他奪回兵權當日便集結全軍,顧雍果然姗姗來遲,他便以不遵軍令為名,将他的頭斬了下來。
他的頭顱落地,還滿眼不可置信。
顧雍大概以為,他是傅尚的女婿,他的妹夫,而且是原朔方軍統帥,他如何也不敢殺他。
而他殺了,殺得毫不留情。
此招效果極好,從此之後,龍武軍皆知軍法不容情,無論任何貴重親近的人,隻要犯了軍法,便是死路一條。
龍武軍重振軍威,在他統領下戰無不勝。
但傅璧想不通因果,恨他恨得發瘋,她不久後借着裁衣之名,用剪子來刺殺他,被封徹眼疾手快擋下了,他那時想連她一起殺了,但衛子犀說這不容于人倫,殺了會招來無盡的麻煩,他便留着她,反正她也沒有威脅。
這次傅璧再次當衆對他動手,他本不想殺她,但她不識大體到連沈窗也不如,他不想再輕易放過。
至于這除了血緣,便沒有任何溫情的母親,更是微不足道。
後頭殿裡起了驚呼嘈雜,他頭也不回向外走去。
傅璋上了馬,穿過雨幕便出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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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璋回到王府觀瀾院,小雨還未停,他的衣袍被冷雨浸透,忽覺寒氣浸骨,他走到主屋,坐了一會兒,屋裡靜得發空,他才發現少了個人。
傅璋朝外頭問起沈窗,有人回她在屋裡。
“可要屬下叫沈姑娘過來?”侍衛問道。
傅璋道不必。按平日,他回來後她立刻會出現在他面前。
傅璋便等着。
等了一會兒,沈窗還是沒有動靜,傅璋臉色越來越沉,他起身出門,朝着西廂那間亮着燈光的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