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自上京西門而來,踏得地面滾動,好似河水也被震得波動。
沈窗的心跳也快了不少,她有些心神不甯,聽得車夫在外頭說話:“貴人,有龍武軍來了,我們得避讓片刻。”
杜棹立刻道:“快快靠邊。”
龍武軍不是從東門出征嗎,怎會經過西門。
沈窗和杜棹均疑惑,馬車靠在了平原一邊,不多時,馬蹄聲擦着車廂而過,不止路邊,連平原一側也有。
可以想見軍隊從這馬車兩旁流過的畫面,馬車前的馬兒不自覺踏着蹄子,車夫呵斥了幾聲才安靜下來,一陣驚心動魄的喧嚣過後,滾滾馬蹄聲在近前停住,沒有如他們預想中的那樣由近而遠去。
“我做人本分,是您二位……犯什麼事……”車夫的聲音顫抖不止。
“車裡的人,出來!”有人高聲呵斥。
車簾被風斜吹,沈窗和杜棹看見車夫滾下馬車,朝着發話的人那邊跪下了。
外頭不遠處是密密麻麻的馬蹄,還有的沒有停住,從後頭趕來,近處的馬兒打着響鼻,騎兵輕聲呵斥,馬兒便站立好一動不動,都是朝着他們的馬車。
他們被騎兵包圍,容不得片刻耽誤,杜棹先下了馬車,沈窗猶豫片刻,也躬着身子走了下去。
“見過太子殿下。”杜棹先行下拜。
沈窗腦子一陣空白,絲毫不知這情形意味着什麼,她不敢擡頭看前方一眼,雙腿一軟,随着杜棹跪在他身邊,隻不過一聲也發不出來。
外圍還有騎兵到達,圍了過來,官道被擠滿,平原上的騎兵訓練有素,将這方圍得水洩不通。
初始的震驚過後,沈窗一瞬間想了許多,傅璋必是為她而來,但她覺得他們之間已經兩清,她想不通他如此陣仗到底是為什麼。
她隻猜想絕不是閑得沒事,對她而言也不是好事。
她快速思索着可能和應對之法。
不想傅璋開口,卻是對杜棹說話。
“孤昨日才賜封你做淮州司馬,還有話沒來得及交待,杜司馬為何如此急着去上任?”
沈窗腦海裡哄然一聲,她側首看了杜棹一眼,杜棹沒有否認。
聽得有人呵斥:“殿下問話,何不回答?”
沈窗終于擡頭看向傅璋,秋風漫卷,将他的赤紅禮袍吹得上下翻飛,周邊三丈外是黑壓壓的馬,馬上是黑壓壓的士兵,一個個目光炯炯,脊背挺拔,背着長刀和弓箭。
而他是其中最刺眼的紅色,墨色戰馬旁挂着白羽箭,居高臨下睨視下來,睫毛若鴉羽,看不清他的神情。
“臣思念家鄉,想早點回到家中,未向殿下辭行,是臣之過。”杜棹回話,聲音顫抖。
“是你思念家鄉,還是你身旁的表妹呢?”傅璋問。
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杜棹卻覺天威壓得他透不過氣,他隻能老實回答:“是小窗歸鄉心切。”
沈窗伏跪在地,手指動了動。
“是嗎,沈窗,你跟着孤許久,本應由孤派人送你一程才是。你如此心切,為何不與孤說呢?”
傅璋說完便是靜默。
風聲刺耳,杜棹壓着嗓子提醒她回話。
“小窗……”
沈窗許久才找回聲音,道:“沈窗不敢讓殿下費心。”
“怎會,你伺候本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傅璋漠然看着她伏身在黃土裡,連頭也不敢擡。
“何況你身為沈相之後,孤也該送送你。”
沈窗的手指顫了顫。
惹得傅璋嗤笑了一聲。
“就連你身旁那個,孤也是看在沈澍的面上才給的官做,于情于理你都該來拜謝才是。”
沈窗錯愕,驚訝看向杜棹。
“怎麼,杜司馬沒有告訴她嗎?”
“還沒來得及。”杜棹有些心虛。
“那現在跟她說。”
傅璋讓二人起身,就站在他馬前兩丈處。
杜棹低聲道:“小窗……我是借了你和沈相的名才得太子殿下賞識,我本打算回了溪合縣再告訴你,我怕你怪我。”
“你告訴他我祖父是沈澍?”沈窗問。
杜棹點頭。
沈窗深深吸了一口氣,“回溪合縣再告訴我,我就不會怪你了麼?”
“我也是沒辦法了,殿下并未苛責,他也很賞識沈相,小窗你不必妄自菲薄。”
沈窗想笑,卻紅了眼眶:“你知道我手裡這些财寶是如何來的,你知道我平日是如何伺候太子殿下的嗎?”
杜棹愣怔。
“好了。”一旁傅璋淡聲打斷二人交談。
“不用你了,自去上任吧。”
沈窗一時間不敢面對所有人,她隻想逃離此處。杜棹如此做,也隻是出于自利,實際上沒有壞心,令家族蒙羞的事情是她自己做的,與杜棹無關。
已經到了這裡,她不能全怪杜棹,她跟他的婚約注定是無法履行了,但她還是想跟他一道回溪合縣去。
杜棹朝傅璋下跪拜别時,沈窗也随他一起下跪。
“民女叩謝殿下。待民女回到家鄉,定向祖父祭告殿下恩德”沈窗朝着傅璋磕頭。
傅璋冷冷看着她,“好,滾吧。”
沈窗心神不定,根本來不及想明白傅璋此舉到底有何目的,她隻想逃離這令她窒息的人。
杜棹卻明白傅璋所作所為是何意,他自覺尊嚴不存,但那又如何,他所求本就是一個官名,如今已經得到,沈窗雖然好,但不該屬于她,被太子殿下取回去,他反而安心了。
兩人一起起身,四望除了河面,便是黑壓壓的騎兵隊伍。
沈窗朝着馬車走去,車夫顫顫跟上,而杜棹走得快,連馬車也不要了,走到河邊也不停,涉入水草裡,要從騎兵圍成的地方繞過去。
“杜郎!”沈窗情急之下喚了一聲。
杜棹仍舊不停,已經走到了水中。
沈窗擡步要去追,隻聽快速而輕微的響動,一抹白色擦過,嗖地一聲,接着是嚓一聲,杜棹身形一僵,頭上多了一支貫穿而過的白羽箭。
杜棹倒進河水中,腦袋砸向水面,立刻有血花蔓延開來。
車夫顫抖着跌在地上,朝着馬車爬過去。
沈窗渾身涼透,她卻動彈不得,好似被一箭紮穿頭顱的人是她。
傅璋放下雕弓,看着沈窗的背影,“不想活了就走。”
他的聲音混着風裡的血腥氣來到沈窗面前,她打了個寒顫。
原來他從來沒有真的想放她走,這些都是他碾碎她尊嚴的手段。
她轉過身來,長風獵獵,周邊的人影都模糊起來,傅璋的绯色衣袍化作一團,卻是無比鋒利。
沈窗眼眶紅了,淚水無聲滑落,将暗色皮膚劃出一道白色痕迹,傅璋轉着手指上的扳指,放低聲音:“過來。”
沈窗沒動,拿出身上的手帕,一點點将臉上的妝容擦去,也将淚水擦了個幹淨。
她本來的皮膚露出,傅璋才看清她的臉色慘白,嘴唇沒有顔色,連眼神都是灰白的。
她微微側身,朝着西方跪下,雙手舉到額頭,三叩首,接着起身再拜,三跪九叩之後,她伏在地上。
以極低的聲音道:“爺爺,爹,娘,哥哥,請原諒沈窗,我撐不下去了,我這就來找你們團聚。”
風把她的聲音吹得破碎,沒人聽見她說了什麼,她說完立起身,朝着那個方向走去。
那裡沒有路,是裡外數層騎兵,馬上的士兵冷漠無情,如一堵高不可攀的鐵牆,而她纖細得如同一粒塵埃。
她一直走到馬前,馬兒往前踏一步,她便會被踏成泥土。
“諸位。”她此刻卻無所畏懼,仰首看着他們,“借過。”
沒有人動彈,她竟要硬闖。
“讓她走。”傅璋道,清晰銳利得風也吹不散,隻是帶着令人齒冷的寒意。
馬兒立刻後退分開,包圍得堅固的銅牆裂開一條縫,沈窗走進去,一陣長風吹來,她的發帶橫飛。
她望着西方,從左右騎兵中間走過去,昂首挺胸視死如歸。
身後起了響動,與杜棹中箭前的聲音一樣。
咔哒一聲,沈窗腳步仍舊不停,她數着步子,十八,十九,二十。
夠傅璋一箭穿頭了。
破空聲襲來,她站直了,等着那一瞬間的痛苦。
破空聲擦着耳際飛過,紮進了她前方的草地裡。
周身血液回溫,她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茫茫平野,草木衰敗,但都努力活着,求死的勇氣瞬間消失,她一時激動,拔腿朝前跑起來。
身後靜了片刻,終究還是有馬蹄聲追來。
紅色身影竄到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名分可以給你。跟孤回去。”飛星躁動不停,傅璋的聲音也波動起伏。
沈窗累得跌倒在地,她雙膝跪地,雙手撐着上半身,仰頭望着他。
定定吐出三個字:“我不要。”
說完爬起來朝着另一個方向跑去。
她的目光是傅璋從未見過的堅硬,好似換了個人,傅璋看得怔了片刻。
不過他更不敢置信,她竟當衆違抗他的令。
傅璋轉身朝着那方,握弓的手緊了緊,沈窗跑得跌跌撞撞,要殺她不費吹灰之力,他取出幾支箭,連着射出。
不知是不是風太大,他的每一箭都射偏,卻每一箭都擦着她的耳邊飛過,落在她的面前三步處。
箭矢的聲音沒停過,沈窗左奔右突,傅璋的箭囊裡還剩最後一支箭時,她終于體力耗盡,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把她捆了,帶回聞鶴。”傅璋冷聲下令。
士兵下馬走近,沈窗還想跑,剛支起上半身,她被提起來,雙手綁在身前,被拖着走回路邊,丢回了馬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