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光亮對長久身處黑暗潮濕裡的人來說,到底是獎勵還是懲罰呢?
沒人說得明白這個命題。
才僅僅十歲的祁琛更是如此,他無能為力,隻能在越靠近九月的每一天,不自禁地無數次陷入發呆愣怔中。
而對此,姜晚笙一無所知。
但粗神經如她,也開始發現最近的祁琛有些奇怪,比如他總是在她說話的時候心不在焉地。
就如現在——
姜晚笙伸出手推搡一把坐她身旁發呆的祁琛,語氣很不高興:“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客廳的電視正播放着他說不上名字的動漫。
祁琛怔怔然扭過頭去看她,目光剛剛才聚焦:“什麼?”
“……你果然沒聽我說話。”姜晚笙撇撇嘴。
她現在已經不會像當初一樣動不動撂下一句我生氣了之類的賭氣話,相處了一個月,祁琛已經變成她最最喜歡的好朋友,她對他總是多了很多耐心和寬容。
于是,她壓了壓唇線,重新講了一遍剛才的話題。
“我要過生日啦!”
祁琛反應過來了,在她期待的眼神下問:“什麼時候?”
“九月二十四号。”
姜晚笙一雙杏眼彎起很柔軟的形狀,她湊近,害羞地問:“你會送我生日禮物嗎?”
九月二十四,她已經回到濱北了。
祁琛倏然間舌頭有些打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但她的聲線脆得像鈴铛一樣,眼眶裡細碎的光影又是那樣的亮晶晶。
他不忍拒絕她,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沒騙她,确實早就給她準備好了禮物,隻不過是分别禮物,買的時候也不知道她恰好要過生日了。
那就作為生日禮物,提前送給她吧。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姜晚笙明顯開心壞了。
兩排小白牙露出來,她心怦怦跳:“真的嗎真的嗎!”
“每年我最期待的就是過生日了,因為能夠收到很多很多的禮物。”她看他,“今年會更開心,因為你也會陪着我過。”
姜晚笙又舉起小手,勾出小拇指:“和我拉鈎,不要騙我,給我的禮物要親自送給我。”
祁琛手指不受控地顫動。
過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勾住她的手指拉鈎。
隻是在拇指指腹蓋章時,他悄然移開了一點距離,兩人的指紋并未完全重疊在一起。
人為地,産生了很小的偏差。
他還是不想騙她。
如果這個約定沒有被蓋上戳印,他是不是就不算違約?
但不管怎麼樣,都希望姜可可小朋友能夠天天開心。
祁琛目光再一次失去焦距。這樣想着。
分别還是很快到來。
兩個小朋友結伴出門轉悠了兩圈,回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幾輛黑色商務車停在單元門口。
車型線條優越大氣,尤其最前面那輛賓利,顯得和這個老舊破敗的筒子樓格格不入。
車牌号888開頭,姜晚笙一眼就認出是自己家裡的車,她激動地蹦蹦跶跳:“我爸爸媽媽來了!”
話音落地。
身側祁琛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像是被什麼釘在原地,眼神一寸寸艱難挪動,最終定格在興奮小跑上樓的女孩背影上。
烈陽刺眼,他卻隻覺得像是掉入冰窟中,冰冷順着四肢百骸爬滿全身,讓他猛地打了一個寒顫。
爬了無數次的五樓,這次每一步都變得異常繁難。
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門已然是敞開,他提步跨進去。
那是祁琛第一次見到姜晚笙的父母——姜承赫、陶君然。
姜承赫一身西裝坐在餐桌旁,衣領袖口都井然齊整,就連發型都是一絲不苟,整個人周身氣質透着清冷、斯文,還有幾分讓人難以忽略的周旋商場而沉澱出的掌控力。
旁邊的陶君然看上去性格就非常溫婉,她眉眼低垂缱绻着柔和的光,看着眼前的女兒。
姜晚笙整個人正窩在她的懷裡撒嬌:“媽媽,好想好想你,前兩天想得我做夢都夢到你了,嗚嗚嗚嗚。”
“你這個嘴巴就會說,有沒有聽奶奶的話。”陶君然捧着她的下巴問。
“我有好好聽話呀,每天都很乖。”
姜晚笙扭頭向方蓉英求證,“奶奶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我們晚晚是最乖的了。”方蓉英從廚房端了水果走過來,餘光正好瞥到門口呆愣站着的祁琛,她出聲道,“小琛傻站着幹嘛呢?”
她給姜承赫指了指,說,“這就是我和你說的祁琛。”
姜承赫平靜地和他對視。
明明是坐着,卻還是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感,讓人不自禁站直身子。
“祁琛,你好。”他用尋常與成年人交流的方式和祁琛問好。
祁琛定了定神緒,很低回道:“你好。”
太久沒見到父母了,姜晚笙難免激動難耐。
聽到兩人之間的對話,這才突然想到什麼,她繞到姜承赫的身側,搖了搖他寬大的手掌,語氣嬌俏帶着點懇求的意思:
“爸爸,我們帶祁琛哥哥回濱北的家好嗎?”
姜承赫眉眼幾不可察地舒展開,不難看出他是疼愛女兒的,但面上的笑容依舊很淡。
他交代:“去房間自己把行李收拾一下。”
語氣不容置疑,陳述句命令式的。
姜晚笙一直都害怕爸爸,瑟縮了一下,求助性地看向一旁的媽媽。
陶君然先是看了她兩眼,擡了擡下巴,示意她先聽話去收拾行李。
等姜晚笙一步三回頭回了房間,她才緩緩将目光移到祁琛身上,停頓須臾,很輕地歎氣。
“承赫,要不然——”
姜承赫轉頭和她對視,聲線低沉卻又笃定:“君然。”
“養孩子不是件小事。”
陶君然沉吟片刻,表情泛上些許同情,無奈地回:“好,聽你的。”
空氣仿佛停止流動,适才他們的每一個字音都全然完整又清晰地落進祁琛的耳蝸裡。
愧疚和羞恥感讓他倏然擡不起頭。
可惜這裡的空間就這麼大,逃無可逃,總要面對。
… …
姜晚笙不知道爸爸媽媽和祁琛到底說了些什麼,她正在房間裡樂呵呵地收拾行李,順帶也幫衣櫃裡祁琛那幾件短袖塞進自己的天藍色行李箱裡。
嘴裡碎碎念:“祁琛的衣服真的太少啦,不過沒關系,等我回濱北就讓媽媽帶他去多買幾件。”
手往櫃子裡又搜羅幾下。
蓦地,指尖碰到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像是玩偶,藏在最深處。
她好奇又困惑地抽了出來。
一個熟悉的玩偶映入眼簾。
棕黃色,垂着長長的耳朵,黑色的眼珠,黑色的鼻子,天藍色的圍裙小衣服。
一模一樣。
和她原先的那隻小狗簡直一模一樣。
姜晚笙愣在原地。
這是在哪裡買到的……
正疑惑着,下一秒,房門被推開。
祁琛薄眼皮很疲憊地耷拉着,他垂着頭,沒什麼精神。
“這是送給我的嗎?”姜晚笙晃了晃手中的小狗。
“嗯。”祁琛擡眼,很輕地回。
姜晚笙很驚喜:“是怎麼買到一模一樣的!這很難吧!”
“不難,随便買的。”
其實很難。
是他趁着每次午睡時間偷偷跑出去,跑遍了整個安城,問了無數玩具店的老闆和店員,最後拿出從來舍不得花的父親當年給的壓歲錢才買下的。
送給她做生日禮物的,小狗。
“我很喜歡,謝謝。”姜晚笙眉眼澄淨,說,“這是我最喜歡的生日禮物了!等我們回到濱北以後——”
“可可。”
姜晚笙的話語被生硬地打斷,不解地看向面前的人。
祁琛頭埋得很低,聲線啞得厲害。
他眼眶有些發紅:“我不和你回濱北。”
“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姜晚笙徹底怔住。
她眨巴眨巴雙眼,下意識反駁:“你騙人!”
“沒騙你,你一個人回去,等以後寒暑假我們還能見面的。”祁琛還是不敢擡頭,說着小孩子才會幻想的未來,“我長大會變得很厲害,然後去找你,我們以後還會一起……”
他說不下去了,覺得自己像個小偷。
偷了她的信任,偷了自己的心跳。
他的話,姜晚笙完全聽不進去,她接受不了分離,在她的認知裡,以後是要和祁琛一直生活在一起的。
為什麼要分别,為什麼要分别。
分别是這樣難過的事,小時候爺爺去世的時候也和她說會來夢裡看她,可是一次都沒有,都是假的……
她的眼睛瞬間斥滿了淚水,水汪汪的看起來很可憐,她一直重複一句:“你騙人!”
她不相信,跑出去,大聲問大人:“祁琛不和我們回濱北嗎?”
陶君然看着她沒說話,慢慢搖頭。
姜晚笙不信,轉頭看向姜承赫,卻聽到他嚴肅地發話:“别鬧了。”
“你們都有各自的家。”
“可是祁琛他沒有家了!”姜晚笙脫口而出,抽抽涕涕,言語混亂聽不清,“我有…他沒有了呀,我的家就是…他的,為什麼…趕他走。”
身後的祁琛不想再聽她哭,深吸幾口氣,一步又一步繞過她往門口走去。
快點離開,離開就聽不到了……
下一刻。
她把手裡的玩偶丢出去,扔在他的腳邊,回彈了幾厘。
祁琛腳步頓住,眼眶通紅地盯着那個玩偶。
“不是說做我的小狗嗎,騙子!我不要這個,我不要這個!”
身側垂下的手指都快捏得發白。
祁琛動彈不得,身子像是被凍結住,就這麼僵硬在原地。
不敢回頭,又好難向前。
蟬鳴在不休不止地嘶鳴,斑駁的影子牢牢地罩住他。
心髒好似失去了所有感官,隻剩麻木。
卻在下一個秒鐘轉動的當下。
聽到身後女孩用哭音斷斷續續的聲線,大聲地、清晰地、孤注一擲地抛出所有底牌。
她說:“我不要生日禮物了,八歲,九歲,十歲…我都不要了!爸爸你說過我十歲生日什麼都會答應我的…”
“我用所有的生日禮物換一個祁琛。”
“我隻要祁琛。”
……
心髒麻木在倏然間褪去。
疼痛鑽了進來,細細密密地發疼。
生日禮物四字久久回蕩。
祁琛掉下一顆眼淚來。
原來被所有不幸纏繞的他,在這個蟬鳴不止的盛夏,也可以成為别人的生日禮物。
原來,他也是一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