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初冬,在上海的一切并沒有多少明顯變化中悄然而至。
十一月的雨,帶着深秋尚未褪去的涼意,再次敲打在落地窗上,在玻璃外覆蓋上了一道流動的珠簾。
水花彈起的一片霧氣被慢慢拂去,顯現出端着咖啡在出神的孔令麒,默默地盯着遠處陰沉沉的天空。
下雨天确實容易讓人想懶下來,特别是雨聲,有一種特别的催眠感。
他感覺這雨再這麼下幾天,咖啡都準備喝出免疫效果了。
冬天應該下雪,這才是理想狀态下的打開方式。
可是上海哪可能有這個條件?即使有,也不會是這樣的時候。
哈爾濱倒是有這個條件,但是現在貌似沒有時間,更多的是沒有那個想法了。
飲下杯中最後一圈殘液,孔令麒抱着胳膊陷入了老總椅中,閉目回憶起了去年那場說走就走的東北風雪之旅。
晚餐後,他坐在書房角落的鋼琴前,慢悠悠地彈起了《雪絨花》。
舒緩的曲調,聽着似乎有點傷感,又有點期望。
程蔓推門進來,聽見這首歌愣了一下,走到他旁邊問道:“今晚怎麼想起來彈琴了?”
“沒什麼,想找點冬天應該有的氣氛。”
“又想去滑雪了嗎?”
“想,我還想教你呢。”
“有目的地了沒?”
“沒……這次過年還回東北嗎?”
“也不是隻有東北才有雪啊。”
“怎麼了,你有新行程嗎?”
“今年是我這屆聖彼得堡大學的本科生畢業20周年,校方想邀請一些世界優秀校友回來做事業上的分享,今天早上剛剛收到發來的郵件。”
孔令麒立刻湊到程蔓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前,可惜滿屏的俄文讓他隻有暈頭轉向的感覺。
密密麻麻的字裡行間,他就認出來了那個提到時間的數字:“11月……14号?”
“對,那天要趕到。”
“路上費用學校報銷嗎?”
程蔓掃了他一眼:“幹嘛?”
“沒幹嘛,就問問……”
“你也想去?”
他有點尴尬地撓撓頭:“想。”
“學校有招待的宴席,路費目前不報。”
“這麼遠的旅途,我讓他們安排飛機送你吧。”
“然後順便捎上你?”
“我确實想去看看。”
“好吧,自己收拾好工作,該帶什麼盡快計劃,我需要提前一天去。”
“OK!我馬上就去安排!”
看着屋裡新增的一大堆雪鄉專用裝備,周末回家的田爽有點小嫉妒。
“為什麼又是避開假期的出遊?我又不能去了……”
“路那麼遠,一個周末都不一定趕得回來。你剛剛上初中,先以學習為主,下次再帶你去。”
“下次,每回都是下次,估計要等我中考結束了!”
“豆豆,這次是真的臨時決定去的,你看連我都是沾了你媽母校的光才有了機會去了解。再說現在俄羅斯也挺冷的,我幫你先去探探路,帶點伴手禮。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今年寒假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好,那我就期待着了。”
田爽回房間後,程蔓埋怨地拉了一下還在倒騰裝備的孔令麒。
“你又給她畫餅了,這都還沒準的事,怎麼老是随便答應?”
“孩子嘛,想出去玩很正常,何況又是難得的一次旅行,她老是錯過,總不能一直讓她留下遺憾吧,哪怕是精神上的?”
“你啊,還是先考慮好自己吧。傳譯耳機多帶幾個,萬一掉了或者凍壞了,一時半會可不好買。我也顧不上幫你翻譯的話,這天寒地凍的,說話都嫌嘴瓢。”
“放心,你的那份我都備齊了。”
“我不用,你多留給自己就行……”
出發那天早晨,上海居然不下雨了,濕漉漉的空氣中滿是泥土的氣息。
司機開車先把田爽送到了學校,她磨磨蹭蹭地提着書包推開了門,回頭看看車裡的倆人,還是覺得很不情願。
“你們可要快點回來,注意安全。”
“好,知道了,你也一樣,快進去吧。”
望着田爽漸漸消失在學生人群裡的背影,孔令麒又感覺心裡過意不去了,在座位上揉着腦袋撅起了嘴。
“你要不要去陪她放學?這樣就沒那麼難過了。”
“别别别,我錯了,我要陪你去,還要教你滑雪呢。”
“行了,先眯一會,到了叫我。”
“遵旨!”
這次的跨國飛行并不像去秋葉原那麼近,至少要小半天時間。
艙裡的熱氣把人烘得隻想睡覺,一張寬大的長沙發被孔令麒占得滿滿當當,手機舉在眼前刷着各種旅友分享的聖彼得堡遊玩攻略,眼睛卻在偷偷瞄着隔一道走廊坐在斜對面獨自邊改演講稿邊背詞的程蔓。
他不止一次在腦補倆人從高山上前後俯沖在雪海中的場景,她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到徹底起飛的自由自在。
如果運氣好的話,甚至可以來一段雙人雪上芭蕾……
要是真的能實現,這輩子,值了。
午餐送上來了,他提前從空乘手上接過來,鼓搗了一番後,把蓋子重新蓋回。
程蔓忙了一上午,終于可以停下來喘口氣,剛想叫孔令麒過來一起吃飯,擡眼一看,沙發上空無一人。
她扭頭向旁邊找去,卻是一杯飄蕩着檸檬清香的熱紅茶遞到了跟前,霧氣後有雙閃動着一絲狡黠的小眼睛。
“姐,工作辛苦了,先喝一杯茶吧。”
程蔓接下了杯子,輕輕啜了一口。
“怎麼樣,調得還合你口味嗎?”
“可以,味道不錯。”
他仍半躬着腰站在原地,她忍不住上下來回打量了一番。
“你還在這幹嘛?”
他壞壞地一笑:
“喝完茶肯定是要接着吃正餐了啊。菜齊了,請慢用。”
藏在背後托着餐盤的手緩緩劃過放在桌上,将蓋子掀開。
切得厚薄均勻的紅腸和魚肉,繞着烤冷面圍成了一個愛心。
上面還用洋蔥圈擺了兩個歪頭的笑臉,深淺不一的醬料底紋為他們畫了手牽手一起滑雪的身體。
雖然有點幼稚,不過整體賣相還湊合。
程蔓看着這道大餐的造型努力憋住笑,問他:“這是你的傑作?”
“第一次弄,不太懂,先趁熱吃吧……”
“你的那份呢?”
“在這。”
他的午餐菜品,連擺盤都是一個風格,就是顯得更雜亂。
“我這邊的是練手版……”
“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謝謝。趕緊坐下來吃吧,要涼了。”
等到飛機正式降落在普爾科沃機場,聖彼得堡已經入夜。
從夏天秒切回冬天的孔令麒,差點被艙門外來自西伯利亞的寒風嗆到,趕緊縮回圍脖中遮好口鼻。
戴好毛線帽的程蔓過來拍了一下擠在門邊遲遲不動的他。
“有沒有什麼問題,衣服夠暖嗎?”
“還……還好,就是突然換回冬天了,有點不适應……”
“先下去吧,也沒有太冷,才十一月,你看現在都沒在下雪。”
他拎起行李箱,搖搖晃晃地跟在程蔓身後挪下舷梯,迅速鑽進出租車前往預訂的酒店。
路上又開始下起了小雪,朦胧的窗外透着暖意的黃色街燈。
許多剛剛下班的人和放學的孩子,提醒着現在隻不過是臨近傍晚,但是冬季晝短夜長的景象,總給人一種已經到了夜生活的時刻。
程蔓偶爾和司機閑聊兩句,就當回顧當年對這裡的記憶與練習口語。
盡管在耳機裡勉強能聽懂他們的對話,嘴上卻半句也插不上,孔令麒隻好自己對着手機屏幕錄起了即興vlog,不時還讓程蔓入鏡湊一下時長。
她倒也配合他,在鏡頭前互動了一下。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了,絡腮胡子的嘴角微微上揚,跟了一句。
“兄弟,是個懂情調的人啊。”
這句話孔令麒聽懂了,他愣了一下,居然沒有想出來該怎麼回答,憋了半天才勉強冒出來一句不太标準的俄語版“謝謝”。
到了酒店門口,司機替他們卸下行李。有那麼一刻,孔令麒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大偉的影子。
在房間裡脫掉厚厚的羽絨服,孔令麒頓時覺得一身輕松。
“姐,你眼光不錯,這酒店裡裡外外都很有俄羅斯的文化特色!”
“這個酒店是我之前的導師推薦的,畢竟我都這麼多年沒回過這邊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就算是有,那時生活也不容易,都不敢想自己會來住這樣的地方。”
“現在你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為生計奔波的小女生了。你看,這屋裡現在所有的東西都是你努力奮鬥的回報,多好!”
“也包括你嗎?”
“當然。”
握住他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指頭,程蔓開心地笑了。
“走,我們下樓去看看餐廳有什麼好吃的。”
與當初在俄餐廳的第一次“約會”一樣,有充滿異域風情的舞曲,彌漫熱量的各式酒菜。
不同的是,這裡來往的客人都是貨真價實的歐洲面孔。
孔令麒想拿酒,卻又把手撤回來了。
“又想喝酒了嗎?”
“俄羅斯這麼冷的天,戰鬥民族不都是靠喝酒扛過來的嗎?”
“除了酒,高熱量的食物也是必要的。而且這些都是烈酒,你能吃得消?”
“那我還是先喝茶吧。”
盛好黑面包、雞蛋荞麥粥、土豆、魚湯等,倆人坐下來開始吃起了純正的俄餐。
“吃得慣嗎?”
“還行,都是健康食品,營養也豐富。”
“那就盡量多吃點,這裡氣溫低,你還想去滑雪的話,沒有體能可不行。”
“你也要多吃點。”
“我沒事,在家和上學時留下的飲食習慣還是能适應。你第一次來,慢慢調整一下,也别一下子吃太多了,水土不服會更麻煩……”
帶着晚餐尚未散去的熱氣,倆人互相挽着在灑落雪花的街上散起了步。
“小東西,你知道嗎?我現在真的感覺到有一種在大學談戀愛的味道了。”
“是嗎?好像沒有聽你說過呢。”
“因為我是在畢業回來以後才和老田認識的,之前哪有閑工夫談,也沒什麼錢,每天除了讀書就是在打工的路上。看着那些真正在大學就享受精神旅行的情侶,我也很羨慕,簡直就是每時每刻都被塞現場版的電影橋段狗糧。”
“其實我何嘗不是這樣的感覺,那年我也很想有一個和我一起在芝加哥華盛頓廣場喂鴿子的女孩,隻是……”
“算了,不說了,現在有你在身邊,就夠了。”
走到一盞路燈下,孔令麒停住了腳步,捧起了程蔓藏在袖口下的絨毛手套。
“姐,既然我們的初戀都有遺憾,能不能把這次的異國之旅,當成是另一個平行時空裡的青春始發站,我們是擁有這趟同時開往回憶和未來列車幸運車票的有緣人。不管沿途去哪,都要一起去追逐陽光和雪花好不好?”
藍色帽檐下專注的小眼神,相比起早上的痞氣,更多的是清澈無瑕的真誠。
宛如初嘗到冰淇淋時冰甜交加的驚與喜,繼而又想深入細品的渴望,像可樂中不時升起的一串串氣泡,輕輕地從水面下釋放出迸裂的喘息。
讀出了他字裡行間般的用心,程蔓充滿溫度的指頭貼上了他被風吹得有點發紅的臉。
“好,我就做想被你帶着一起去滑雪的那個女生,重新開啟我們的冬夢故事。”
雪越來越大了,路燈下紛紛揚揚的光影,在倆人的頭肩上披了一層潔白的鬥篷。
随着下一秒不約而同的攜手轉身,抖落的積雪滑下飛散,在他們背後鋪開了兩道若隐若現的白瀑。
聖彼得堡大學充滿古典色調的樓房,一座座定格在曆史重大時刻的雕像代表,無處不在的學術氣息,向人們展示着這所世界百年名校經久不衰的魅力。
脖子上挂着陪同證的孔令麒,在校長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坐立不安,仿佛在裡面進行談話的不是程蔓,而是犯錯等待審判的自己。
手上的邀請函反複看了很多遍,很有18世紀的貴族入場券風格,花體藝術字的燙金勾勒,猶如下一秒就會開啟那些出現在歐洲文學作品中的舞會現場。
不時有老師和學生經過他眼前,好奇的目光一遍遍掠過身上的感覺太難熬了。
可能真的把他當成了在門口聽罰的同窗,有人甚至停下來拍他肩膀閑扯兩句,後來注意到牌子後就是雙方都社死的名場面了。
他實在受不了了,幹脆拽下帽子蒙住眼睛,抱着雙臂靠在牆上打起了盹。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了程蔓熟悉的呼喚。
“孔令麒,醒醒,我們要入場了。”
迷糊中把帽檐從眼皮上掀開,還沒完全從夢裡緩過來的他,看到眼前的來人瞬間清醒。
流蘇在臉旁微微搖晃,柔順的長發披散在粉白相間的學士服領上。
藏在黑色細框眼鏡後的眼裡,似乎隐去了歲月積累的成熟,流露出更多的是畢業時期的青澀。
孔令麒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從那雙随着自己起身擡起的眸子裡,他真的看到了校園時代才有的清純中帶有活力的少女之影。
“姐,你……你是要穿學士服上台演講嗎?”
“對啊,今天不是要給明年畢業的學弟學妹們分享經驗嗎?又不是頒獎,肯定是要穿學士服啊。”
“這眼鏡一戴,你看起來好年輕,說你就是學妹都不誇張了!”
“那麼這位學長,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出席接下來的這場專題演講嗎?”
“當然願意。學長非常期待聽到作為聖彼得堡大學優秀畢業生代表的學妹今天登台的精彩分享,這是我的榮幸。”
“感謝學長賞臉捧場,請随我來。”
大廳裡熙熙攘攘地全是人,彙聚了學校裡來自全世界的準畢業生,還有其他也被邀請前來分享的校友。
不過他們當中的亞洲面孔幾乎沒有,可見程蔓此次的地位不低了。
在嘉賓席上坐下,旁邊是一個留着大胡子的德國人,對着程蔓禮節性地笑了笑。
但是她并沒有印象對方是誰,也回以颔首一笑,把目光轉到四周掃視着熟人的身影,可惜暫時沒有發現。
孔令麒坐在斜後方,耳邊嗡嗡響着五花八門的各式語言,思緒也穿越回了自己十年前在美國的經曆。
孔大少的身份在那個社會幾乎沒有任何優勢,當地的華人也隻是看在情分上伸手幫一下,更多時候還是靠自己在求學與謀生路上苦苦支撐。
盯着程蔓在溫習手稿的背影,他的眼前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穿上這身時的情景。
是興奮、激動、茫然,還是不舍?
畢竟這個時刻,意味着兩個時代的交接開啟,也是不同身份的過渡轉換。
他還在神遊中,手上突然多了一頂學士帽。
“這位學長,能不能勞煩你幫我戴上?”
“我來戴?”
“對,就是你。”
他明白過來了,立刻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把帽子拿起來整理好,小心而端正地戴在了她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