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硬挺着,咳出來病才能好得快……”
盡管如此,他依然把口鼻嚴嚴實實地捂上,漲紅的脖子上青筋再度暴起。
臨睡前,隔着過道中間的屏風,感覺彼此的距離突然遙遠了許多。
他咳得實在太累了,吃完藥沒多久就睡着了。
而東叔前面發來的那句疑問,讓她沉默了一個晚上。
“小麒怎麼這麼長時間沒有接收那筆轉賬,他們不是已經重新和解了嗎?”
她沒有勇氣去刨根問底,目前撫慰好他的心情,遠比身體上的護理更重要。
如果說年前東北的市區郊外,是他這個專車司機新開辟的兜風地盤,那麼屈指可數假期中的醫院内部走廊,在他晃晃悠悠的步伐裡開始丈量出了新的圍欄。
外面太冷,他最多隻能趴在窗前當籠中鳥,望着屋外那片白茫茫的天地無能為力。
她也堅持着沒有離開,每天陪他溜達完成康複鍛煉。
幸好腦震蕩和體内缺氧沒有造成神經損傷,經過兩天的活動,他基本可以自主行走了。
可是藏在他眼裡對冰雪渴望的落寞,是怎麼都掩飾不了的。
正月十五這天早上,喝完棒碴粥的他,手裡塞過來一個泡暖的凍柿子。
“嘗嘗吧,東北的特色水果,有潤肺的功效。”
他停頓了好半天,猶猶豫豫地開了口。
“姐,哈爾濱的冰燈現在還有嗎?”
“有。”
“我想去看看……”
“你的肺剛好,去寒氣太重的地方可能會複發……”
他理虧地垂下了腦袋,擺弄着柿子不再吭聲。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同時,她也頗感愧疚,陪他去看冰燈早在春節前就答應了,如今即将收假返程,卻始終沒有履行承諾。
“沒事,我在網上看看直播也行……”
這一趟回家過年本是意料之外的安排,如果放棄機會,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能去成,已經無從得知。
攬過他披着外套的肩膀,她撫着靠在耳邊失魂落魄的小狼,道歉的話準備了一肚子,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真的想去?”
嗅到一絲轉機的他下意識仰起了臉。
“可以嗎?”
“要做好足夠的保暖防護工作,我可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從頭照顧你一次了。”
胡亂抹了幾下在眼眶暫存的淚花,他迅速坐直了身體。
“都聽你的,隻要能去就行!”
她意料之中地笑笑,替他擦去了鼻子下不經意間挂上的一個小小氣泡。
出院手續辦完,裹成粽子的孔令麒勉強把自己塞進出租車,像個從來沒到過哈爾濱的孩子一樣,把臉貼在玻璃上貪婪地欣賞着似曾相識的街景。
倆人又回到了那家鐵鍋炖,點了很多新鮮的食材共同進補。
孔令麒面對花樣繁多的一桌菜,突然不會選擇了,隻能從盛有程蔓晾好雞腿貼餅和豬肉粉條的碗裡狂炫。
“慢點吃,别又把胃傷到了……”
他含糊不清地應着,嘴裡的動作卻沒有停下節奏。
看着上次還是發生在家裡炕桌的這一幕,她心裡莫名有些難過。
想和心愛的人一起毫無牽挂地吃頓飯,真的就有那麼難嗎?
午後的暖陽下,相互依偎的他們在街頭散步,努力适應着室外刺骨的空氣。
路面很滑,穿得厚重的他走出每一步都格外謹慎,唯恐又摔倒帶來無法想象的後果。
走累了就到商場歇歇腳擦擦汗,即使是背負成倍分量的棉服行軍,他也不肯呆在原地太久。
“重獲自由的感覺,真好……”
戴着新買的狼頭帽在娃娃機前大展身手的他,靈活操縱着搖杆指揮爪子在機器裡穿梭。
手端奶茶在一旁休息的程蔓,回憶起那次臨時的賽車PK,也是在這裡被他暗搓搓地秀了一把高情商安慰。
忽然覺得這些看似不務正業的遊戲下,其實也能蘊藏教科書式的情感哲理。
她還在神遊中,耳邊由遠及近響起了興奮的喜訊。
“姐,今天運氣真好啊!看,這些都是剛才的戰利品!”
一大一小兩隻布老虎遞到了她手中,憨态可掬又生氣勃勃,工藝技術制作得相當不錯。
“喜歡嗎?送給你和豆豆當元宵節禮物吧!”
她掃視着他期待表揚的神情,忍不住問道:
“你的呢?沒給自己也夾一個嗎?”
“當然有了,在這呢!”
他轉過半個身子,背後居然還吸附了一個賽車玩偶在晃悠。
“這下相信我是遊戲廳冠軍了吧?”
望着他傲嬌的小眼神,她嘴角上揚地摸着腦後毛茸茸的小狼尾,給他激動得通紅的臉上頒發了一枚贊賞的勳章。
松花江心沙灘上,夕陽照射在冰雪大世界的屋檐牆壁,為這片潔白的天地籠罩了一層鑲着金邊的濾鏡。
整個工程壯觀得宛如神話裡的城堡,前來賞玩的遊客絡繹不絕,就像是生活在一座天造地設的雪之王國裡的幸運公民。
行走在棉花般的雪牆下,晚霞穿透在晶瑩剔透的各式冰雕中,散射出缤紛交織的七彩霞光。
孔令麒被這真實得不敢相信的美景所震撼,自己曾經舍近求遠,走遍全世界去尋找屬于自己的白雪天堂。
如果不是遇到了程蔓,他也許會在北歐的某個苦寒之地孤獨終老,又或者是在上海的公寓裡郁郁而終。
這裡既有象征千禧跨年的世紀之聲輝煌紀念區,又有涵蓋中俄北國文化的少兒卡通文化區,還有無數迪士尼級别的冰雪水上冒險娛樂區,堪稱是男女老少皆适宜的冬日嘉年華大峽谷。
程蔓也很多年沒有回來感受這樣的快樂了。她和田克儉的婚房就在松花江邊上,但是他們離婚已久,房子又被他做了網貸抵押,前半生在東北的個人感情記憶可以說是清零不剩,也不再抱有重返故鄉的念頭。
可是時至今日,她卻突然萌生了一種想留下來的淡淡惆怅。
滑雪場休息區裡,靠在孔令麒軟和羽絨服臂膀上的她,含着化開在嘴裡的冰糖葫蘆,眺望着遠方在思索什麼。
從轉瞬即逝的落日餘晖,到斑斓閃耀的彩燈織錦,全部一刻不停地映在孔令麒看不夠也移不開的眸中。
今晚沒有下雪,晴朗的夜空卻也不能像在黃家屯的窗前那樣輕松看見星星,畢竟地面的燈園實在太奪目了。
可是他知道,宇宙中最浩瀚的星辰大海,自己已經置身其中。
低頭拭去她臉頰沾上的糖渣,悄悄把指頭擱舌尖啜了一口。
恍如隔世的她,聲音有點疲憊。
“小東西……”
“怎麼了?是不是累了?”
“沒什麼,就是有點感慨……”
“是以前的事讓你不開心了?”
冰雪加上藝術,可不就容易引發曆史回顧嗎?
給她攏好圍脖,他躊躇着試問:
“要不……咱回去吧?”
“不,東北的雪夜還有和你一起最美好的回憶,不能以偏概全。”
最後一個山楂舉到了他眼前,他才剛咬到果殼,沒想到她也湊了過來,蜜意未散的唇沿直接黏住了他凍得遲鈍的嘴皮。
酸甜的汁水緩緩注入了彼此的心田,也融化了壓在眉間沉甸甸的冰坨。
“姐,我們也去玩一會活動活動吧。”
“玩什麼?”
“冰車怎麼樣?”
她看了看泥鳅般遊弋在冰面上的人群,略有心動。
“去試試吧。”
倆人一前一後落座完畢,手持雪棍拼命戳地,但車子半天仍然紋絲不動。
“這咋不走啊?”
“是不是我……太沉了……”
他幹脆跨下來,在後面推起了車架。
“别使蠻勁推,你身體還沒恢複……”
“姐,快劃,車動了……”
她隻好轉身回去鉚勁輸出,都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白氣環繞在耳邊。
手上的阻力開始減少,車身也不再寸步難行,甚至真的有了蕩舟分流的感覺。
“可以放手了,我會了……”
也許是迎面襲來的風迷惑性幹擾,她側臉瞄去,才發現自己後面早就沒人了,倒是遠處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揮手加油。
注意力分散的車子歪了一下,她一慌,人從椅子上滾了下來。
碾平積雪的地面沒有過多襯墊,又沒學會摔倒瞬間的自護意識,盡管穿得嚴實,胳膊腿還是磕得陣陣發麻。
“姐,姐,怎麼樣了……”
他像個企鵝一樣搖搖晃晃地跑過來,快到跟前刹車還滑了半步,直接跪得她旁邊的地面都震了。
想起他跌落坡底的慘狀,吓得一激靈的她顧不上許多,趕緊爬起想去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然而一扇密不透風的鬥篷遮住了她大半個身子,将她牢牢封進了懷裡。
聽到他粗重的喘息,她費勁探出腦袋和一隻手去摸腰背和膝蓋。
“有沒有扭到磕着?”
“沒事,穿得厚扛摔……”
“你千萬别再摔了……”
他愣了好一會,卻隻是抱緊了擔心受怕的她。
“我知道,這地兒摔了特别冷,别凍着了……”
她不顧一切從他胸前掙脫出來,毫不客氣地拉上了敞開的衣襟。
“謝謝。但我要的是你能取暖一輩子的心,不差這一時半會的帶病受涼,快把衣服穿好。”
他沒有反駁,替她摘掉白氣凝在睫毛上的冰霜,把她扶回車裡坐定,繼續在車尾慢悠悠地發動起來。
在呼呼作響的風聲中,他忍不住哼起了更符合當前情景的小曲。
“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
她也和着他時高時低的節奏,邊唱邊揮動雪棍演繹起了真人版的歌曲MV。
“今晚滑雪多快樂,我們坐在雪橇上……”
兆麟公園舉目張燈結彩,一路玩耍過來的倆人去參加了猜燈謎,還有各種遊園項目。
一個負責智力遊戲,一個主攻冰雪挑戰,背包和手裡的獎品赢得滿滿當當。
今年遊園會主題是“冬奧之光,多彩冰燈”,很多形式的公益冰雕比賽和文化活動讓現場人氣隻增不減,也給虎年的冰燈節渲染了一道超越往常的運動氛圍。
已經玩上瘾的他們已不像一開始的束手束腳,甚至分頭操作着冰上碰碰車釋放了天性,把當初在遊戲機上對戰的技術磨合到了現實。
駕駛起雪地摩托車的孔令麒,帶着程蔓展示起了新一輪兜風的霸氣。
原本應該飛馳雪道的車速,卻破天荒地跟個掃地機器人一樣滿場繞圈巡邏。
偶爾整個漂移劃出一條别緻的抛物線,弄得她不時心直砰砰跳,下意識攬緊了他的腰,縮起脖子伏在小狼帽尾上靜靜感受絨毛的摩挲。
“姐,冷嗎?我可以慢慢開……”
“不冷,你注意安全就行……”
随着時間的流逝,遊人也在綻放的禮花聲中歡呼雀躍,相互道出新年祝福後陸續散場。
手機屏幕裡錄下了這個寒冷又熱情的壓軸高潮,絢麗多姿的明暗焰火,在倆人并肩合一的身邊灑滿了舞台的光影。
彼此緊貼耳畔,仰望與那夜銀河截然不同,卻似打鐵花樣耀眼飛揚的自天上奔流入地的夢幻雪瀑。
臉上不斷閃過猶如夜店球燈旋轉塗抹的彩妝,不變的是相擁取暖幸福定格的笑顔。
“姐,元宵節快樂。我愛你。”
“小東西,元宵節快樂。我也愛你。”
夜深了,一家還沒打烊的咖啡廳裡,桌面還冒着隐隐熱氣的咖啡擺在一隻特制的包裝盒旁。
窗戶上拂去了一片朦胧的水霧,靠坐在沙發上的程蔓,正獨自靜觀着人煙稀少的馬路街口。
倚在她頸窩的孔令麒大概是玩累了,已經提前進入了自個的夢鄉。
根據前段時間住院的身體狀況判斷,他這個點确實也該睡了。
雖然今晚是倆人難得的約會時刻,但和她瘋了一天,對于大病初愈的他來說實屬不易,現在适當補個眠,反而更有益于身心健康。
望着盒子正面的玻璃背後兩個牽手滑雪的真人冰雕手辦,她第一次覺得紀念相愛的象征,藝術品的價值賽過了微信紅包的金額。
他逐漸回到了在雪原上撒歡求寵的哈士麒狀态,不用再為得而複失的事業與感情擔憂。
一切穿越到了一周前風平浪靜的日常,仿佛這些驚心動魄的劇情從未存在過。
可是臨時加場的插曲餘音,仍然萦繞在她的心頭。
沒有被他接受下來用于自家賠罪的那筆錢,她倒不是很在意。真正需要思索的,是還會不會給父子倆潮起潮落的關系造成不必要的影響?
團着手中軟乎乎的小狼帽,撥弄兩隻如展翅翺翔雪空羽翼的尖耳,睡夢中的他也像收到心電感應一樣,蹭了蹭她幾乎散開的圍脖。
低眉看去,他仍然睡得很踏實,平穩的呼吸聲中已濾去了咳嗽和其他雜音。
輕輕貼在他紅潤臉頰上的手指觸到了新養的脂肪,昔日梆硬難尋生機的凍石,也在極寒之地煥發了封存的活力。
年結束後,返回上海的孔令麒,重新給程蔓和二老各自發去了專屬的紅包,還附上了道歉信和承諾書,表明自己随時等候成為程家在飯桌上和法律上的一員。
不久後,與東藤控股共同默認契約時期的一筆常規資金,按時彙入了多比的财務賬号,明細顯示恰好就是起初沒有接收下來的那份款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