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關大樓整點報時的鐘聲陣陣響起，回蕩在上海某座天主教堂的裡裡外外。
夜色正濃的哥特式尖頂下的窗口，依稀還有個别透亮的燈光。
空蕩蕩的大廳裡，前來做彌撒和聽唱詩的人散場已久，準備收工的神父在聖台上整理書籍。
台下突然傳來清潔工的聲音，打破了室内久違的甯靜。
“這位先生，今天教堂的活動已經結束了，我們需要清場整理了。您明天再來吧……”
神父聽聞一愣，怎麼，觀衆席上還有人？
走過去仔細一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獨自窩在長椅一角靜靜地托着腦袋，看不出是睡着了還是在沉思。
“小夥子，你有什麼話想對神父說嗎？”
“沒有，我隻是剛好路過，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想點事……”
“方便和我聊聊嗎？”
“不用了……”
他輕輕搖搖頭，撐着椅背勉強把自己拉起來。
神父随手扶了一下他晃悠的身子。
“沒事吧？要不要給家裡打電話叫人來接？”
“真不用了，我家裡沒人……”
他整理好衣服，朝神父鞠了一躬，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轉身默默地離開了。
望着他孤單消失的背影，神父習慣性地在面前畫了十字為他祈福許願。
開車回家的沿途，霓虹燈明暗交錯的光影，一道道掠在擋風玻璃上，也塗抹出了他凝重的神情。
和當初在哈爾濱臨時安排的索菲亞教堂路線一樣，他倒是覺得這裡比咖啡廳更适合自己揣摩心思。
“昨天你不說你想看冰燈嗎？昨天來不及，今天我陪你去看冰燈吧。”
“我希望有一天，能夠帶着自己喜歡的女生一塊去滑雪。我喜歡冬天那種白茫茫的感覺……”
“如果和自己喜歡的人在這樣一個雪白的世界相擁、取暖，應該很棒……”
“這世上哪有女人不喜歡花的？不過以後你要再送我花呢，就送郁金香……”
“你最喜歡哪個城市？”
“上海啊。”
“最喜歡的零食呢？”
“紅腸吧。”
“最喜歡的作家是誰？”
“路遙……”
小本子上記錄的細節太多了，他想最遲在結婚那天都給她設計成驚喜，有他的夢想，也有她的憧憬。
自從分别從東北回到上海，她工作之餘還要帶着老父親去檢查身體，确實沒什麼空一起吃飯交流了。
每天保證至少一句問候的聊天裡，他總是想方設法穿過字裡行間和語音，去想象此時此刻她臉上的喜怒哀樂。
他不想再做那個在朋友嘴裡處對象隻會喝悶酒管買單的無趣直男，也力求打破自己不了解女生心思的現狀，每天拼命收集有關她的寶貴動态，再用自己的語言咀嚼翻譯。
當年想用比賽的獎金買房結婚，但由于意外遺憾永遠失去了機會。
如今又到了相似的環節，要怎樣才能盡可能避雷呢？
賽車的不确定風險太大了，空有技術也沒能如願以償。
現在主打裝修設計，按理說不應該是專業對口的手到擒來嗎？
自己的公寓終究還是單身宅男的陋室，要想讓她也能在這裡找到家的歸屬感，那就要重新打造讓彼此都滿意的愛情天堂。
這可讓他頭痛了，屋裡一下子多出兩個人來，以後可能還會更多，至少居住的空間面積不能原地踏步。
最重要的是，内置風格要匹配得上她們的審美，這不單隻是一個婚房的要求，更是攜手一輩子的心靈家園。
夜已經很深了，他還沉浸在翻看着市場上口碑排名位居前列的各種布置參考雜志大傷腦筋。
飲下杯中唐培裡侬的絲絲清冽，躺在沙發上枕臂盯着緩慢變換彩燈的天花闆，閉目糾結的他不知不覺慢慢合眼睡着了。
做完複查的程三民終于回家休養了，可程蔓的工作壓力依然如故。
新的一年又有很多客戶和項目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她又馬不停蹄地投入了調研談判審核的投資循環中。
田爽需要盡快補上之前落下的功課，母女倆的社畜模式幾乎是同步開啟，一天下來的同框時間能有半小時就不錯了。
忙裡偷閑的他駕車遊走在街頭，不停去附近的小區景點囤積靈感，打定主意要親手創造出屬于自己和她的感情寶島。
可是外面的素材再豐富，也得接觸客戶去了解對産品的真實訴求啊。
他不止一次駐足在那條似乎已經反複壓出特别車轍的路邊，眺望高處那間loft公寓的落地窗外，期待着捕捉到簾布後小酌觀景眼神的幸運時刻。
這天晚上，他從一家新開業的素食餐廳打卡出來，還在戀戀不忘食材與廚藝的完美體驗。
“給她帶一份吧，适當加個健康的夜宵也可以的……”
一路心情大好的他哼着小曲，來到熟悉的小區對面，居然發現窗口是亮着燈的。
“天助我也！人的運氣要來了，你是擋都擋不住！”
撥通了那個多日隻有聊天記錄的号碼，他深呼吸了好一會才稍微平靜下來。
“……喂？”
“姐，是我……今晚在家嗎？想過來看看你……”
“你在哪呢……”
“在你們小區對面……你怎麼了，聲音好像不對？”
“我在家，你直接上來吧……”
覺察到異常的他坐不住了，拎起還熱的外賣火速跳下車。
電梯門剛打開，一股旋風猛地由裡沖出，旁邊的住戶還以為是哪家外賣員要被點差評，在和時間瘋狂賽跑。
急匆匆在門口刹車的他抱穩晃動的飯盒，趕緊按下門鈴。
然而響了很久的門後一直沒有動靜，他還在狂跳的心又增加了些許不安。
掏出手機回撥了過去，不料一陣模糊的鈴聲已經在不遠處傳來。
“姐，你怎麼了？開門啊……”
門闆微微震了一下，他再也等不及了，剛想用身子撞開，這時突然出現了一條縫的松懈，沒停住自己的他瞬間像個出膛的炮彈一樣砸了進去。
剛剛拉門的她霎時被他巨大的慣性碰得直往後仰，幸好他眼疾手快接住了。
“姐，你這是怎麼了？生病了嗎？”
倒在他懷裡的她臉色蒼白，甚至沒有了睜眼的力氣。
“我……胃疼……”
他顧不上多問，一腳踢關了門，俯下身子将她公主抱起向樓上跑去。
小心把她送進被窩裡躺好，他手忙腳亂拿紙巾給她擦着額頭的冷汗。
“姐，有沒有藥？”
“有，我房間外的桌面上……”
他過去一看，拆開的藥盒壓在一堆文件下，原來她還在加班！
給杯子裡換上熱水，又馬上端了回來。
縮成一團的她幾乎沒有動彈的能力，他費勁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好不容易才說服她把藥吃下。
見她依然痛苦，他扯過被子把她裹得嚴嚴實實，剛想問點什麼，隻聽見耳邊有氣無力地冒出一句：
“今天太不巧了，胃疼和生理期同時造訪……”
他心裡一驚，低頭看着接近虛脫的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有沒有熱水袋？我去幫你拿一個……”
“床頭櫃抽屜有暖寶寶……”
撕了兩小塊謹慎貼在她衣服對應的位置，正想扶她躺回去，被一股微弱摟住他腰的力量拒絕了。
他沒轍了，隻能隔着被子替她輕輕順背，但另一隻空檔的手又讓她拽過來按在小腹上。
“幫我揉一下，還是很疼……”
她冰涼的手心抓得他都抖了，迅速調整好呼吸，将逐漸散發的熱氣一點點推入那片飽受寒風肆虐的土地。
捂着不時抽搐的胃，她緊閉的雙眼淌出了淚花，竟然伏在他脖子上啜泣起來。
“難受就哭一會，沒事，有我在……”
他第一次感覺她并沒有過去那麼堅不可摧，昔日霸氣無畏的女超人原來也有脆弱的小女生一面。
而大腦昏昏沉沉的她，眼前浮現出了和父親在民宿獨處時對自己感情的明顯期望。
“誰不希望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在旁邊，我胃疼還有個人給我端杯水喝，我這也慌啊……”
如今，端水的人終于等到了。
他還在盯着房間裡的一切出神，感覺懷裡的人掙紮了一下，趕緊重新抱好避免滑落。
“姐，好些了嗎？”
她點點頭，偷偷在他領口上蹭幹了眼角。
“怎麼回事，都過飯點了還在工作，是還沒吃嗎？”
“沒顧得上……”
“怎麼還沒吃？你的工作強度很傷身體的，再忙也要按時吃飯啊……”
瞥到牆邊垃圾桶裡的咖啡包裝，他頓時警覺起來。
“姐，你不會今天一直都在喝咖啡吧？”
“喝了幾杯，不然怎麼提神工作……”
“咖啡對胃病刺激很大的！你不能這樣透支自己的健康……”
望着他嚴厲的目光，她尚未恢複血色的臉上滿是委屈。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他霎時又心軟了，拍了拍她瘦俏的肩膀。
“下不為例……一定要好好吃飯，如果來不及，我來給你做……”
想起他在轟趴館的龍蝦手藝，她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沒那麼疼了，歇會吧……”
他卻似乎意識到什麼，吞吞吐吐地問道：
“姐，或者我們先不急要孩子……”
她始料未及，不可思議地擡頭盯着他。
“什麼意思？”
“你身體重要，現在懷孕對你來說太遭罪了……”
“别随便替我做決定，我想生就要。你最好随時待命，再跑看我怎麼收拾你……”
難得聽到她嗔怒的小脾氣，他忍不住樂了，在她額上親了一口。
“好，我不跑，近期就把健身提上日程……”
“不過你也别太逞強了，要盡快養好革命的本錢。要不要再喝點水？”
她貪婪灌盡剩餘的暖流，被他寵溺的雙眸瞅得有點不好意思，不禁把臉埋進了他回蕩低沉心跳的胸膛。
簡單梳洗後的她，披着外套坐在桌前，聞到他端上的熱氣騰騰的餐品躍躍欲試。
“餓壞了吧？不知道你都愛吃哪些，看着好的我都買了一點，先嘗嘗味道！”
他擺上了盛醬油醋的小碗，趴在對面看她舀起黃澄澄的小米粥抿了半勺。
“很香，我以前也是吃這個口味的粥！”
“是嗎？那可太巧了。多吃點！”
她确實餓得不行了，此時也不在乎什麼形象，風卷殘雲的速度快和他當初在炕頭狂炫早餐的模樣有一拼了。
“慢點，别噎着……”
“你不吃嗎？”
“我吃過了。覺得這家店口味還行，就順便給你帶一份……”
“謝謝……”
“豆豆這是還沒回來？”
“去老師家裡做作業了。平時都是老師過來，我這兩天不太舒服，暫時居家辦公，她在不方便……”
“今天你都難受成這樣了，别太拼命啊……”
“她幾點回來？我下去看看吧。”
話音剛落，一陣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就響了。
推門進來的田爽先是一愣，随即驚喜地叫出來。
“孔叔叔！”
“豆豆，放學了？”
“我做完作業了。你怎麼來了，稀客啊！”
他回頭看看神情略顯尴尬的她，趕緊打圓場。
“我恰好路過，給你和你媽帶點好吃的……”
湊到桌前打量一番的田爽，又看看她肩上的外套，已經明白了大半。
“确定不是來照顧這個工作狂加大病号的？”
她一瞪眼剛要發作，他立刻制止示意。
“你們倆今天都累了，早點休息……”
“既然她是病号，那就是今晚的弱勢群體，不要欺負她……”
“好，我不欺負她，你們聊……”
端過自己的那份，田爽背起書包上樓去了。
目送她消失在樓梯的身影，他無奈地笑着搖搖頭。
“她還記仇呢，怪我把她趕出去寫作業……”
注意到她悶悶不樂地撅起了嘴，他開始收拾清空的飯盒。
“要是有一處足夠大的房子，能讓你們工作學習互不幹擾，那不是很好嗎？”
“當然好啊，她初中的學區房我都預訂了。可就她目前這成績，這房子有沒有條件去住還不知道呢……”
他擔心地朝樓上瞧了一眼，暗示她小點聲。
“先不說這個了……吃得怎麼樣？如果不夠我再去做點……”
“不用了，我吃好了。不過冰箱裡還有菜，你可以看看有沒有适合胃口的夜宵……”
沙發上，她抱着筆記本電腦接着在紙上寫寫畫畫，他則坐在一邊繼續刷着設計的風格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