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有辦法了!”
原來是之前的那個地陪同學,這幾天有跟随一個跨境的旅遊團在國内領隊,他托關系給孔令麒蹭了兩個座位,先飛東京再轉上海。
連續擔任兩天專職司機的孔令麒,終于可以舒舒服服地躺椅子上睡着大覺趕路了。
冬季的太陽落得早,陰沉的天空銀絮紛飛,帳外鐵籠的灰兔不由得縮成一團,眯上了滴溜溜的圓眼睛。
出膛子彈一般的馴鹿車順坡穿越,套娃造型的程蔓默默蜷在父親身邊,眼角的清淚早已凝霜。
離生死難料最近的上一次,還是在西伯利亞的那個無盡黑夜。
如今一夢方醒,兩個親人在不同的時空相繼遠離,縱使她再冷血無情,也難逃破防的賭局揭曉。
把她載至村口,程三民立刻掉頭就走。
像不分場合挂電話的意外又不意外一樣,雷厲風行的操作從不為現實牽絆。
廚房裡的馬春梅忙着撸袖做飯,她沒敢聲張,換好衣服又悄悄去了俄貨店。
打量店内琳琅滿目的北國特産,懷念聖彼得堡的光輝歲月,她感慨萬千,卻束手無策。
門外傳來停車的動靜,程荞領着程菽急頭白臉地奔進來。
“人齊了,說吧,怎麼的了?”
秋葉原的買手店熙熙攘攘,手辦砌成的圍牆下,宅男宅女們流連忘返,各式cosplay的角色仿佛架子跳下的鮮活造型。
孔令麒反常地倒背雙手幹過眼瘾,那些五彩缤紛的人物,忽然間就灰暗了許多。
慢悠悠溜達寶庫的他,宛如徜徉多比設計界面的智能家居樂高大廈,那是他心靈虛實交彙的夢幻珍島。
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公仔紙片人,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鬧,穿着正常的他夾雜其中,愣是變成了最異類的那一個。
眼花缭亂的扭蛋機之一,他默默塞進了祈福的硬币。
拆卸包裝盒的手指恍如排雷剪線,顫抖似撥弦,兩耳聞浪霆。
揭開真相的頃刻,眸底的倒影已逐漸沉沒于洶湧的潮汐中。
完成父母歸家副本打野的程蔓,也不打算去民宿了,順勢在小院安頓下來。
同學群裡活躍玩家的新任務提示,尤其是暗示程蔓驚喜空降的淩飛還有趙曉默這倆知情者,屏幕前的她和田克儉都腳趾摳地了。
“那我們……還要去參加嗎?”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我和豆豆打算今晚先到那熟悉一下地方,她的情緒沒那麼激動了,也答應不戳穿,你明天早點過來就行……”
“或者,我可以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去,照顧好孩子。”
聊畢家事的她又轉戰秘書的頻道,可廖然依舊杳無音信。
自孔令麒負氣告别,他還真信守絕對不會主動發消息的承諾,她當然更拉不下臉去認輸示好,還損失了一個不情不願的猝吻,這個死胡同注定走不通了。
聚會開始前半小時,大廳裡的一家三口各懷心事,但終究達成了共識。
田爽替他倆隐瞞到散場,條件是過完年後把撫養權交給田克儉。
“你如果反悔,我就找園姐趙阿姨他們幫忙。”
“這是事實,你抵賴不了。在上海不是什麼新聞,在這裡可是重磅黑料……”
“我也不想鬧到這種程度,大家好聚好散,點到為止……”
這談判手段簡單粗暴,師從何人就不必細品了,除了全盤接受,她還有其他周旋的空間嗎?
“咱們三個拉鈎。”
田克儉繃不住了,下意識伸手配合了表演。
她沒想到相當嚴肅的談判是這麼一個幼稚的結尾,但情有可原,隻得應允下來。
當天晚上,餐廳的用膳規模空前龐大。
東北接地氣的酒席文化,跟上海的精緻拘束完全不同,素日不食人間煙火的程蔓,也被這社牛的氛圍感染現形了。
觥籌交錯的雲霄上下雷鳴雨潑,飯量有限的田爽撅嘴伏桌,和一株遺忘在局部滋潤角落裡被曬蔫的小苗别無二緻。
在她看來,這裡就是一座皮影戲的鄉間舞台,表面上你來我往、熱鬧非凡,實則人人皆為手腳縛繩的提線木偶,唱腔動作已刻在戲本之中。
這一幕劇也改編到了年夜飯桌上,隻不過程菽早就和父母和員工打了招呼,讓廖然藏在房間裡沒有出來,後面才補擺酒菜單獨會見。
可惜程蔓是一秒都不願意呆在這尊吞金獸裡,吃完就匆匆拉着田爽駕車回家了。
大年初一的鞭炮鑼鼓與雞鳴狗吠此起彼伏,對于自律早起的程蔓來說,這些比飛機汽車的引擎霹靂動聽數倍。
自幼馴化的田爽也沒睡多久,和程淼一起拜年領完紅包,小姐倆肩并肩結伴滑雪去了。
東叔一大早發來了新年祝賀,她借機問了一下有沒有孔令麒的消息。
“他今早是來給我道了祝福,道歉說沒能辦成事……”
“有說他去了哪裡沒?”
“沒有……”
提及廖然,東叔眨巴眼睛琢磨半晌,還是沒記憶。
回憶孔令麒幾次欲擒故縱的套路,她懷疑廖然是不是和他合夥躲起來了。
思前想後,她可算在問候方面積極了一回。
“孔先生,新年快樂。”
萬惡的紅色感歎号沒有冒出來搶鏡,她稍微松了一口氣。
沒過一會,他的回複居然來了。
“程總,新年快樂。”
“你已經回上海了嗎?”
“看情況。有什麼事嗎?”
“如果你在上海,我想和你約個時間見面聊聊。”
“現在不可以聊嗎?”
“有些話當面聊比較好。”
“沒有這個必要吧,我這樣的loser哪敢再赴一次您的鴻門宴?”
“這麼說孔先生是一定要拒絕我了?還記得咱們鬧掰那天,你是怎麼住的酒店嗎?”
對面頓了頓,繼續吐着聊天泡泡。
“肯定是我自己住的啊,登記的證件手機号都是我的……”
“那房費呢?”
冷不防啞火了半天,他似乎掉線了。
“找不到付款記錄對嗎?在我這裡。”
賬單明細的時間地點分毫不差,他大概節奏有點亂了。
“你那晚喝多了砸别人的車,當街耍酒瘋,還差點凍死在路邊,是我幫你賠錢開房的……”
“……我怎麼沒印象?”
一張照片加載出來,點開一看的他立馬目瞪口呆。
那是自己裸睡浴缸的私密照。
想起那個吹牛搞定她的視頻,還是杜一鳴偷偷發的,倘若這個也在公司内部傳開,别說公司,自己都不用在圈裡混了。
“孔先生,你我都不是傻子,多說無益。”
“你大可不必擔心鐵鍋炖事件梅開二度,我也不希望用這樣的下三濫伎倆毀人名聲,隻是證明我送你回酒店确有其事……”
“你考慮好了,告訴我就行。”
不料這場看似她掌握主動權的博弈并沒有鳴金收兵。
“程總倒是提醒我了,我也有點東西想讓你過過目。”
另一張黑糊糊的照片彈出來,她剛查看原圖便瞳孔地震了。
這是倆人嘴對嘴定格的世界名畫!
“溫馨提示一句,完整版視頻在我這裡。”
“事發當時誰先耍的流氓,不用我複盤了吧?”
着實未曾想被反将一軍,相比他名揚上海的夜店人設,這個猛料要是外流,她的清白也有口難辯。
往常她無畏任何要挾,那是因為身正不怕影子斜。
問題是這個誤打誤撞的吻,無論全程怎麼解讀,自己是洗不清動機和效果了。
“……既然如此,那就各退一步。你要我怎麼做才能答應邀請?”
“你對多比造成的傷害,遠不止飯桌上把責任推給秘書輕飄飄的一句話那麼簡單。”
“我已經開除她了……”
“程總縱橫商場多年,你認為這就是解決問題的答案嗎?”
“但我沒有寫錯一個字,要我為你撒謊,縱容你繼續詐騙融資,這個原則我不可能破。你就算把視頻傳到衛星上,我也不怕。”
“程總,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求過人,至少我對待客戶還是資方的态度,從來不會是這種嘴臉。”
“你是資本家,有錢任性的主,關注的是最後坐享分紅就可以了。”
“說到底隻有财務你最熟,企業各部門怎麼運營、員工在業務上的順利坎坷,在你眼裡都是多餘的東西。但凡一個企業失去你吸附攫取的能力,你會迅速全身而退,尋找下一個值得追捕吃肉的獵物。”
“你女兒學習不好,頂不住壓力離家出走,看來根本不是小孩鬧脾氣,是量變到質變的必然結果。”
“廖然有幸提前逃離你即将控制的魔掌,我是真心佩服他的預判。畢竟要再不走,你這樣财大氣粗的人動動手指,分分鐘就能把一個看不上又怕資金白花的公司打下地獄。”
瞄過一行行犀利帶藍的文字,正欲辯解的她還是詞窮了。
“那還是改日再約吧,我的女兒我自己會教,不勞孔先生費心了……”
“程總是不是又在想,我一個沒有孩子的人不具備讨論這個話題的資格?”
“但我當過孩子,偏偏是和你女兒一樣不被你看好的那類孩子。”
“将心比心,你是這樣的孩子嗎?真的明白家庭教育和經濟事業的投資聯系嗎?”
其他群裡不時蹦出的紅包通知,呆滞良久的她反應過來,倉促塞了筆數額不小的禮票打算曲線救國。
然而這次是真的引爆了原子彈,那朵紮心的鮮紅蘑菇雲倏然升起,還是令人備受打擊。
她氣惱地埋進枕頭自閉起來,恨恨吐槽遭這倆一丘之貉戲耍的不愉快。
梳理完一長串的聊天記錄,不可否認的是孔令麒完全踩中了她多年來的舊傷。
資本家的确不能和手底下的員工共情,沒有剩餘價值的工具,顯然是要面臨淘汰抛棄的命運。
田爽這座校内校外全方位開采的寶山,肉眼可見地枯竭下來。
不管金礦或是煤窯,無數深井均已掏空,必須封廠整頓、養精蓄銳,也許未來還尚存一絲希望。
根據孔令麒的話語,他應該沒有回上海,專等自己願者上鈎。
今日這番試探,可謂一石二鳥,既給廖然通風報信,又替自己鳴了不平,敢情這家夥也不是個徹底的蠢貨。
估計他們兩個湊一窩了,隻要盯牢孔令麒,和尚寺廟哪個都跑不掉。
當務之急,她要盡快趕回上海,重拟撫養權變更的補充協議。
這是今年最難的項目,合夥人籌備了無數年,卻是要特地盼她退讓核心王位。
一則削弱了她在項目全程的權力,二來調換了業務輸出與供資輔入的對象,極其諷刺的是,這份殘酷的賣身契還是叫她來寫。
這個字萬一簽了,豈不跟自己口口聲聲攆孔令麒下課一個下場了嗎?
但田爽昨天就去了哈爾濱,姥姥姥爺再熟,難免是母親的戰友,不能貪戀動搖軍心。
癱坐炕沿的她眼神空洞地仰望着天花闆,曾經也是個巴不得一秒不差遠走高飛的獨行俠,為什麼感覺會區别這麼大呢?
雛鷹離巢的自身原因,是絨羽化翅的定局。
動物界很少存在反哺盡孝的設置,且優先喂養強壯幼仔,因此互斷緣脈不足為奇。
同樣的公式以人代入,随機元素可就計算不出來了。
一邊後悔結婚生子,一邊拴遛執線風筝,矛盾循環無解,負擔遙遙無期。
她突然覺察到,一股和工作壓力截然不同的神秘蠻勁,悄無聲息地包圍了從不投降的剽悍雄心。
那種彈簧般反向亢奮的氣勢,似釜底抽薪一樣隐隐撲騰搖擺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