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定時啟動的掃地機器人照常滿屋覓食。
轉悠到沙發前的小狗舔啄孔令麒耷拉貼地的手指,可宿醉的主人仍然貪睡不醒。
桌沿打翻的泡面空桶淌下一灘油汁,給地毯浸染出一塊面積不小的圖案,小戰士便圍繞新陣地展開了锲而不舍的進攻。
低頻的嗡嗡聲似蚊子糾纏不休,睡夢中的孔令麒抵不過手背的刺撓煩躁一揮。
桌角無辜的高腳杯冷不防挨個大比鬥,一頭栽倒砸在下方忙活的鐵腦殼中央,直接把老實巴交的社畜幹懵了。
猶如一枚分量十足的巨石投擲于平靜的湖心,向外擴散道道威力不減的波紋,震撼的後勁綿延不絕。
被尖銳噪音警報強制開機的孔令麒頓時滾落下來,無意識用胳膊去支撐身體,恰好迫降在迸裂的玻璃碎片叢中。
即使地毯吸收了部分重量,但皮肉輻射開來的劇痛是忽略不了的。
頂着眩暈的天旋地轉,他捂緊劃傷的手臂,邁着僵硬的腿本能逃離災難現場。
還沒反應過來的腸胃經不住颠簸一陣抽搐,頭重腳輕的他惡心難耐,原地嘔吐不止。
不聽使喚的腳底一滑,剛見到模糊光影的眼前一黑,兩耳轟鳴着再次失去了知覺。
腦際缥缈的重重迷霧逐漸退散,正想揉揉粘連的眼皮,刀割般的剜噬沿右臂直貫入髓,幾乎喪失了自由的空間。
“孔令麒,别動,我來……”
濕巾一點點拭化凝固的塵霜,他終于在掌心遮掩的燈光下睜開了眼睛。
“這是哪……”
“醫院。”
“我怎麼在醫院,剛剛不就摔了一跤?”
“剛剛?現在都快晚上了……”
他仍舊百思不得其解,打算追問卻口幹舌燥,餘光瞄到床頭櫃的玻璃茶具欲言又止。
斜倚堆疊腰後的枕頭,他蔫蔫地端着纏裹繃帶的前肢接受病号飯的投喂。
“我覺得你昨晚離開之後情緒不對,但今天一早得到公司開會。”
“太久沒現場集中,很多人遲到,又是各種登記消毒,折騰得像新人入職似的……”
“但萬事都沒恢複正常,就部門之間交流了接下來的風投預案。我整理完會議重點琢磨過來看看,一進門就發現你趴在地上……”
“哦,這倒是真的,我當時想去衛生間吐來着……”
“結果你吐地闆把傷口泡得都發炎了,甚至還有玻璃渣紮進去,醫生處理了好長時間……”
怪不得這麼疼,估計是感染了細菌,這可比以前單純受傷嚴重得多。
她量了一會他的體溫,還是在低燒。
“先歇歇吧,你的病還沒有好呢……”
他昏昏沉沉地側躺好,努力回憶發生意外的起因,向程蔓大概描述了一番兇案經過。
“我也查過了,機器人的内置攝像頭有拍到,應該是那隻杯子的碎屑卡在地毯絨毛内,你摔倒碰巧刮到了……”
“轟趴館差不多每天都會有人玩着玩着丢東西,戒指、鑰匙、銀行卡,機器人負責打掃戰場撿裝備善後,多個管家總是好的……”
“這是原來人工智能公司旗下的産品吧?”
“是啊,我特别喜歡這一款。”
“雖然公司被搶走了,小末還是在幫我找技術人員升級完善,功能不亞于我爸他們研發的新品……”
她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去跟來查房的護士詢問情況。
走廊上由遠及近的吵鬧聲,引起了倆人的注意。
根據夾雜地方特色優美語言的吵罵分析,大概率又是農村家庭關于奇葩親戚權責發動的戰争。
這個場景喚醒了她與程菽就父親私自答應抵押老屋的矛盾在醫院發生沖突的不愉快記憶,當時她們都在氣頭上,現在才明白帶來的效果有多負面。
房門猝不及防砰了一聲,兩個女人條件反射地後退半步。
“外面是咋了,有醫鬧?”
“目前還達不到那地步,但也說不準,三天兩頭一言不合動嘴動手,哪天就被盯上了……”
“跟保安強調好,病人的休息質量還有安全,沒有保障可不行……”
護士交代清楚注意事項謹慎告别,她返至最初的崗位,竟看見被窩裡拱着一座小山包。
“你咋了?”
他沒回答,反而伸手搶回揭開的被子裹住五官。
“你還沒有退燒,不要憋壞身子!”
勉強妥協鑽出了繭棺,他堅持用枕頭堵嚴耳朵。
“是不是吓着了?我已經和護士提要求加強防護,不會有事的……”
門外傳來鏟除廢墟的動靜,略顯聒噪的分貝指數恍若觸發了某種恐怖命令,受驚的獵物愈加膽怯掃帚時斷時續隔空撞擊的進攻。
縮成一團的觳觫模樣令她駭然,無措地安撫着顫栗的脊梁,汗津津的肉爪握成了濕漉漉的海綿。
狀況稍有改善的他懷抱靠枕呆坐牆角半宿了,眼神空洞無物,間或因她在吧台歸類瓶瓶罐罐的清脆短音遲疑掃視。
她大惑不解,洗完手悄悄踱近應激的困獸,小心翼翼蹲下問他。
“咋不坐沙發那邊啊,隐患不是排除了嗎?”
指尖在蓬松的枕間揪脫了接縫,他匆匆搖搖頭。
“是怕又掉下來嗎?那就坐地上吧,我給你拿個墊子……”
他順從地擡了擡屁股,還是悶悶不樂。
她沒轍了,也背貼牆根呆下來。
“餓不餓?你回來到現在什麼都沒吃,給你削個蘋果補點維生素吧,傷口愈合需要營養……”
“我不想吃……”
幹巴巴的嘟囔有氣無力,搭在膝蓋的右手枯萎冰涼。
她捂了不知多久,總感覺少了點骨子裡潛藏的活力,外面加柴猛燒,深處真空隔絕。
“是你爸和弟弟的話刺激到了?現在還沒直接觸及多比的利益,咱有時間認真商量對策的……”
一聲撓破的爆炸倏然奏響,彈射綻放的羽絨紛紛揚揚。
“他毀了我兒時夢想的家,不光是現實中,還包括信念的支撐……”
後知後覺那把交付自己的銅鑰匙意義,她心頭一緊,試探征求他同居的意見。
“不用了,我想自己安靜一段時間……”
“這邊離啟航遠,不方便你通勤和照顧豆豆,剛剛解封都挺忙的,不麻煩你了……”
“有啥麻煩的,我工作壓力越大越興奮還不了解嗎?”
“可我不會興奮,這是表明我連累了你……”
“你又說這種屁話了……”
訓歸訓,出于他的精神負擔考慮,她尊重了他的選擇,再三叮囑不要酗酒,牽着護送進卧室休息。
“先安心睡一覺,這兩天轟趴館暫時不要營業了,調整好心态要緊……”
“心情不好盡管和我說,我任何時候都可以陪你,好嗎?”
“鍋裡熬了大偉和村長他們新收寄來的雜糧粥,記得按時吃飯吃藥,别拿身體撒氣……”
他一一應允,戀戀不舍地聆聽門鎖閉合的辭别,隐隐作痛的腦海深處暗流湧動。
這一别,大半個月又過去了。
事業齒輪契合正軌的程蔓一如既往精準高效的機器運轉模式,一旦設置了既定程序,便會無休止地按部就班,直至完工或斷電。
難得補休一天,塞滿密密麻麻協議的思維辭典翻開了男友備忘錄,聊天界面已數日未更新。
曾經欲加微信“絕對不會主動發消息”的卑微承諾,到如今“男人應該要給女人帶來快樂而不是麻煩”的不二踐行,那個身陷密室很努力又沒什麼用的小莽夫,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問候久無反饋,她改聯系黃毛旁敲側擊。
“他……确實很多天沒開放轟趴館了。”
“情緒恢複得好嗎?”
“不太好……”
“有什麼問題嗎?他爸又打鬼主意了?”
“沒,他爸和他弟忙着應付消協和行業委員會這些調查組呢……”
“咋了,霸市被曝光了?”
“十有八九,還可能牽扯到違規竊取用戶信息、威脅知情人正當維權……”
“方便見面詳談嗎?”
街邊一間小型咖啡館,稀稀拉拉的顧客獨享各自失聯已久的下午茶時光。
再次與程蔓同台商議的黃毛難掩緊張,連附帶的點心也沒膽嘗鮮。
“這次是五分鐘的事情,還是十分鐘?”
“五分鐘吧,麒哥還等我買東西回去……”
“說吧。”
“他爸集團的人工智能事業部,在疫情期間使用的無接觸點單送貨機器人,有針對所有服務區域的家庭進行每日消費需求統計,壟斷包括供應飲食、醫療、快遞等方面物資的行為。”
“一開始批量配送收費還算合理,後來就夥同這些機構坐地起價,逼迫用戶買高額單。即使是從網上采購,快遞也沒人負責,等上好久仍然得求他們派機器人送……”
“封控大部分人出門受限沒收入,覺得他們欺人太甚就聯名反抗,例如拿東西隻按之前的費用結賬、集資給原來的外賣員搶單,但都被機器人在未經用戶授權的情況下拍照錄音并存檔,惡意扣留參與人員的正常生活用品,或匿名恐吓曝光他們的隐私信息,按比加收翻倍手續費……”
“甚至截獲了向上級遞交的舉報信,全方位擠占鎮壓這片市場的合法競争對手和輿論導勢……”
“我有聽說過。目前事态發展如何了?”
“上個月突然有個抽調的監管小組來暗訪,從機器人研制生産到上市日均工作量全程核實,确認了成本損耗與服務定價比例失調,人為操縱擾亂市場秩序,涉嫌侵犯消費者多項權益……”
“現整個部門的人工智能産品都全部召回并宣布停産,接受消協、工商局以及行業委員會的複查……”
她颔首思忖片刻,不忘惦記那個心結扭曲的創始人。
“孔令麒知道嗎?”
“這次出事的機型就是他離開公司的那個,也是他一直想為客戶打造的理想生活搭子。”
“在家裡舒舒服服地體驗物聯網的近距離福利,不需要浪費太多精力在瑣碎小事上。畢竟科技是社會進步的表現,保姆都可能存在反客為主的風險……”
她一時語塞,趕緊切換主題。
“那他後來怎麼想的?”
黃毛瞥了一眼時間,立刻坐不住了。
“麒哥等不了那麼久,我得撤了……”
“你不是要幫他買東西嗎?我也去。”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黃毛的目的地不是高端堂皇的進口超市,僅在便利店挑挑揀揀普通的泡面餅幹。
“他又做轟趴館生意了嗎,招待的條件降了這麼多檔次?”
“不,這是他的口糧。”
“啥?!”
她劈手奪過購物籃,裡面花花綠綠的垃圾食品,連田爽的零食清單都不配上榜。
“啥情況,他把公寓抵押了?”
“那倒沒有,他在月底最後開張了一次,就歇業了……”
“怎麼又開門了,他那樣子适合做生意?”
“那些老顧客除了轟趴館沒别的地方可以去,又是麒哥的朋友。況且公司現在搞業務都沒幾個了,他就是打算幹事業轉移注意力都沒條件……”
“月末關門以後,他發了抖音公告,說是出自個人原因擇日暫停開放,下面很多留言呢。原先分享一些租房設計的小貼士都停更了……”
她掏出手機逐一驗證,朋友圈等社交平台近期均查無此人。
“他幹啥去了,不在家嗎?”
“在,隻是……”
“有話快說。”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不希望你知道他落魄的慘樣,一直不讓我洩密……”
“哥,我來了……”
黃毛底氣不足的開場白似一根待折的細枝,攪入濃稠的沼澤完全是石沉大海。
門外歪斜的“CLOSED”招牌積灰明顯,一向整齊的客廳東倒西歪地扔着幾個撕爛的抱枕套,散落的棉絮被帶起的風吹拂打旋,活像踏進了一間荒廢的空屋。
“怎麼這麼亂……”
她脫口而出的疑問唬得黃毛驚慌失措,拼命示意不要喧嚷。
囚禁牢籠的掃地機器人外殼幾處磕碰的凹痕讓她頓感不妙,強忍密室開挂的沖動,輕輕擰開了卧室的門把手。
偌大的房内一片狼藉,衣服褲子宛如零散遍地的拼圖,椅子也四腳朝天地掀在牆角。
捏扁的易拉罐、破碎的薯片渣抛灑得無處下腳,說是遭遇孫悟空大鬧天宮的事故場景都不為過。
蒙住臉龐的孔令麒似乎睡着了,探出被沿的四肢浮腫,若隐若現的花臂觸目驚心。
在她愕然的注視下,黃毛如履薄冰地收拾吃剩的垃圾,卻絲毫不動那些衣物。
廚房的水槽器具幹燥囤垢,勤雜工繼續分内善後。
她不懈诘問了半晌,才得知其中的緣由。
孔令麒迄今消沉十多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