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的聖莫裡茨山腰至腳下，蜿蜒曲折的鐵軌蛇行出巢，酒紅色的古典列車沿高架橋昂首爬坡，又順草原梯路排浪紮進。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伏窗托腮，耷拉的眼皮簡直把灰蒙蒙的眸子遮住了。
無視曬黑的皮膚和避免不了的皺紋，五官的輪廓依稀辨識出孔令麒的舊時容顔。
杯中為數不多的莎斯拉白葡萄酒，色澤口感的魅力均不遜于那些年惦記的唐培裡侬。
他來回晃悠着淺淺的一點殘液，始終沒有灌完的欲望。
對面空蕩蕩的座位沒有程蔓的身影，但她的每日實時體檢監測數據持續跳動在『雪麟 』盡職的液晶屏上。
“轉播一下她的活動監控給我看看……”
犄角天線一閃一閃地接收調頻的信号，畫面很快就切換到了荷蘭某郊外的鄉村。
遠處的風車扇葉隐約切過西斜的餘晖，面積可觀的田野皆是随風起舞的郁金香。
放眼一片點燃的烈焰火炬，夕陽濾鏡下的瓣尖靈舌顫動，釋放出熾熱而尊貴的宮廷豪氣。
三面環花的小木屋前，麒麟造型的郵箱锃光瓦亮。
看來她記得臨走之前自己的話了，如果想他了，就擦擦這玩意。
屋裡柔和的燈影映照着滿牆的相框，都是他們這些年周遊世界的精彩打卡。
從鬓發花白到老态龍鐘，最近的一張合影是她坐在新居門外的花叢邊上，陪伴一旁的孔令麒卻笑得略顯勉強。
咯吱作響的樓梯猶有影子未褪，笃笃鑿地的腳步聲令人想起傲嬌碾壓行業大部分強者的高跟鞋戰鼓，隻是現在換成了頻率遲緩的木鞋鐘鳴。
佝偻拾級的模樣令他揪心，直到下一秒鏡頭掃到的神情相對比較放松，懸着的心才落下些許。
視線跟随她倚窗修剪籃中枝葉的笨拙指節停滞許久，難得的上揚弧線總算解鎖了抿嚴的嘴角。
程蔓患有阿爾茨海默症已經兩年多了。
第一個不相信的是孔令麒。
從小号稱文字數據過目不忘的天才，大腦在退休以後至少十年還在飛速運轉，怎麼可能突然間滑坡得如此不可思議？
通過回顧近年來悄無聲息釋放的諸多詭異警報，讓他不得不接受了這一殘酷現實的存在。
她頻繁找不到常用的物品，不管是誰放的，印象無法保持唯一的定位。
玩得很溜的數獨圍棋，閃現偶爾的思維卡頓，甚至三局兩勝輸得過于離譜，明明能推算出來的合理步驟，連自己都想不明白，消極情緒波動逐漸明顯。
她叫錯天天轉悠跟前的孔令麒名字那天，『飛麒 』和『雪麟 』推送的試診參考報告讓他再也坐不住了。
國外預約遲遲排不到，還是聯系了更可靠的國内專家，即日緊急飛回了闊别已久的上海。
“确診了，屬于阿爾茲海默症的典型發病症狀。”
僅剩的最後一絲希望幻滅，孔令麒眼前宛如被雪崩淹沒一般，由白晝堕入了冰冷的暗夜。
“這……原因是什麼呢？”
“首先這個病在老年人群裡很常見，随着年齡增長，患病風險越高，而且女性比例多于男性。”
“按照你們提供的家族既往病史來看，叔伯這邊幾個兄弟的壽命都受到遺傳病因影響沒達到最新平均值，父親也有腦瘤，她在這些方面沒有直接顯現，但增加了阿爾茨海默症的發生概率……”
“可她一直智商都超過普通人啊？而且這麼多年飲食用腦講究健康，身體沒什麼大病外傷，怎麼還會……”
“是的，排除常規病因，隻能是遺傳的潛伏因素了。剛才你說的那些是降低和延遲發作的預防，并不能完全改變本質的……”
他問不下去了，偷瞄内室守着棋盤撓頭落子的女棋手，終究還是妥協了。
“那要怎麼治療呢？這個病不是還沒有痊愈的條件嗎？”
“以目前的醫學條件和患者實例，的确還做不到徹底治愈。隻有根據病人實際情況針對性服藥，減少生理及心理上的不良威脅。”
“她的病情仍然處于輕度層面，最重要的是繼續保持合理飲食和運動，帶她參加認知康複訓練，盡量穩住當前各項肌體功能不會退化太快……”
回家的路上，她氣惱地推開一大摞負面報告，已經沒有早期情緒平穩的功夫了。
“老天對我這麼不公平嗎？給我學霸的人設，現在又奪走我奮鬥一輩子的光環！”
“我不想聽見那些人背後的指指點點是這個老太婆終于遭報應了，尤其是子承父業又唯利是圖的混子，别以為我不知道舌根嚼得多難聽！”
從倆人初次交鋒前的背調起，他也想過加入質疑的陣營，但被大佬操作級别的戰績折服以後，便打消了挑戰她在圈裡的權威念想。
相處磨合三十年，高冷強勢女超人與脆弱小女生的多面體人格均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面前。
原生家庭和工作環境封印了失聯的天性，匹諾曹好不容易獲得用人類身份體驗卡，卻沒料到有效期倏然截止的預兆。
他深知與執迷不悟的冷血動物争奪主權有多煎熬，前三十年修成的正果，隻能享受後三十年的仙報又堕入地府，誰甘心忍受這樣的逆向落差？
氣沖沖的程蔓仿佛讓他看到了被判身心雙重死刑母親的影子，除了一聲不吭地收拾散落後座的生死簿頁，隻有默默将抽泣掙紮的老姐姐護進風雨中飄搖依舊駐守身邊的臂膀。
正如不認可田爽平庸無望到尊重鼓勵個體差異的并存現實，程蔓還是竭力說服自己适應了人生變數的新階段。
位置記混就多想想，在AI管家的提示下回憶确認。
沒事就翻看相冊，扶着老花鏡湊近去人臉識别，說對了機器人還給她唱一首俄語歌，盡量主動激活大腦不同區域的知識重點。
密室逃脫的VR視野裡，也貼心設計成明亮簡潔的大字版，留足她獨立探索難題的空間。
有時她還可以随意啟動知識寶庫，及時反應闖關成功的手舞足蹈模樣，常常讓角落裡觀察的孔令麒欣慰又感慨。
好景不長，某天上午孔令麒在遊戲房擦拭手辦，背後突然一陣稀裡嘩啦的脆響吓了他一大跳。
支離破碎的拼圖撒了一地，程蔓悶悶不樂地趴在桌子上噘嘴破防。
“怎麼了，不開心嗎？”
她不回答，指尖仍捏着半片漏網之魚在桌面一下下劃着。
無奈的他隻好先撿拼圖，碰到圖案相近的就合并，忙活到一半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擡頭一瞅，那雙渾濁的獸眼一動不動地俯視着獵物，褪色失焦的眼神直叫他脊梁生寒。
“姐，你……幹嘛這麼看着我？”
她嘴唇哆嗦片刻，欲言又止。
見她沒有表示，他嘗試繼續收拾殘局。
剛伸手夠着她鞋沿的落英，一朵綻放手背的透明淚花，把刨食錦屑的石爪砸得震顫了一下。
“怎麼哭了，哪不舒服？”
匆忙招呼AI接力打掃，他趕緊扯紙巾為她抹臉。
“我越來越笨了，這麼簡單的拼圖居然都拼不好！”
“沒有啊，你前面不是快完成了嗎？”
“為啥那一塊我就是過不去？”
他納悶地順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碎片汪洋中唯獨沒有覆蓋的小半塊拼合的荒島格外醒目。
那個地方的圖案是路遙畫像的頭發，最多是線條細節有點模糊，不過人物的深色衣服也有一處很相似，估計是把二者混淆了。
“别的地方不是都拼好了嗎？這就很棒啊……”
“我想知道為什麼會卡在這裡？”
對于一個較真的人，關注的不是自己獲得了什麼，更在乎的是失去了什麼。
“是這兩個部分弄錯了嗎？顔色紋路都挺像的，包括……”
他想說拼圖形狀也很雷同，問題是頭發那幾塊罪證已經給她戳成了肥腸，這怎麼驗證真僞？
“不和這些東西置氣了，路遙的年代那麼久遠了你還能拼完四分之三以上，幹嘛老是糾結那一點點遺憾呢？”
“走，我帶你去釋放一下自己……”
客廳巨屏上是等候開場的拳擊台，紅方AI選手相貌精準匹配了她的五官，然而藍方遲遲未露面。
孔令麒把兩個設置好參數的手柄交給程蔓，告訴她這相當于拳套，想讓誰挨多狠的揍，它們都可以為她實現。
“真的假的？”
“還記得你偶像梅威瑟眼裡的那句話嗎？”
“哦，梅威瑟啊，當然記得……”
“咱們一起對暗号，我就喜歡你看不慣我……”
“……但又幹不掉我的樣子。”
彼此心有靈犀地相視碰拳，他邀請攻擂戰士揭開守擂者神秘的僞裝。
随機彈出的名簽，皆是她入職啟航至今花式得罪過的商界代表，以及觊觎這株孤傲玫瑰的采花大盜。
“要翻牌子嗎？”
“悉聽尊便。”
畫面背景搖盅的清脆倒計時，竟然給予了她久違的自信心，随時按下停止鍵抽取幸運玩家進行面對面PK。
以往任天堂的體感遊戲，在今日已經升級到了意念主宰的無限競技模式。
她盯着屏幕輕輕揮舞想象的鐵拳，配合腦海加持的力量，攻防躲閃各路法技看不出規律，直勾擺刺一頓輸出，愣是玩出了“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炸裂效果。
一個個慘敗的對手走馬燈般灰溜溜撤退，捷報頻傳使她格外欣喜，甚至吐槽對了很多笑裡藏刀的往事，積壓在眉頭的陰霾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這方面心思單純的她哪裡知道，非智力遊戲的東西本身就是孔令麒占優勢，關卡難度和人頭白送的機制代碼怎麼寫，還不是他一道指令的事？
但真相是什麼很重要嗎？叱咤風雲的終結者八百型傳說重現江湖，如今能再博紅顔一笑，估計要綁他上去當人肉沙包，也是實打實的心甘情願。
歪頭旁觀的他含笑聆聽她打開話匣子的碎碎念，一瞬間穿越回到了吊打腦子卻愉悅靈魂的談判課堂。
中場休息的間隙，他殷勤地為她遞茶活動手指，旁敲側擊她的感受如何。
她能對号入座許多人和事了，包括哪些項目是什麼程度的坑，叙述邏輯清晰，精确理性的機器人重啟效果顯著。
“看，你的戰鬥史多輝煌啊，比我當年的背調聽得還爽。區區一幅拼圖怎麼就能打敗你呢？”
“那我重新拼一次？”
“不，這對你來說太小菜一碟了。你可是能稱霸主題密室的王者，小兒科的東西不值得浪費精力……”
“今天先歇會，咱們用膳去……”
午餐的土豆哈什螞是飯桌上的一大亮點，堆砌金黃薯石的河灘裡，一隻隻炖得白白胖胖的林蛙浮沉遍布紅棗蓮子的高湯，香飄廳堂角角落落，味駐心田溝溝壑壑。
興許太久沒吃這類水産品，她難掩有感官上的抵觸，但一口幹貨十足的濃羹攻破首道防線的刹那，腸胃的饞瘾頓時刹不住車了。
“鹹淡還合适嗎？”
“剛剛好。肉質相當鮮嫩！”
“今年才收網捕上來的，品質絕對有保障！”
“是亞布力捎來的嗎？”
“是啊。昨天廖然在民宿做了招牌菜，其他的同一批存貨都寄給我們了……”
“這玩意大補，養顔美容、調節體内激素平衡都擅長。你多吃點！”
飯後喝粥的時候，她手裡的勺子擺弄了半晌雜糧糊糊，躊躇試問還有沒有機會出去旅遊。
“想去哪裡玩？”
“不知道，感覺上海變得越來越無聊了……”
他頗感為難，倆人歲數都不小了，外出萬一有什麼閃失，恐怕隻能叫機器人料理後事了。
話雖如此，任何階段的人長期悶在一個環境裡，多少都會衍生出負面危機。
再怎麼沉浸于壓力越大越興奮的彈簧峰谷，工作狂人也難以拒絕休假的甜頭權利。
“打算在國内旅遊還是？”
“原來在荷蘭的那個小木屋還能住嗎？”
“那個啊？這麼多年了不好說，我得問問……”
距離租期結束到現在，已經又是好幾年過去了。
作為初代緩沖自我的世外桃源，她也住得非常安逸，畢竟擁有一個夢想成真的郁金香王國，可不是僅存在于虛無缥缈的童話故事裡。
利用學習逃離了觀念滞後的農村老家，兜兜轉轉半輩子又輾轉選擇了鄉間生活，歸根結底并不是嫌貧愛富的觀念作祟，能不能留下來的最終依據，取決于整體人文思想的進步包容性。
高福利歐洲國家居民的共同話題很快接納了這位亞洲新房客，大夥都是陶淵明式的田園人士，每日遠離塵嚣的慢節奏時光，是她記事起就無法放棄投入掌握命運旺盛精力的奢求人生。
回歸自然的耕耘閱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現代化烏托邦淨土，她旅居異國的滌心歲月，大概是結婚以來重置獨身的黃金自由時期。
她視為發達地區的歸隐寶地，不缺最喜歡的花草和同道中人，算是由内而外熏陶治愈的圓夢沃野。
慶幸的是，那座小木屋雖在原主人的授權幾經轉手，但還維持完好的住宿條件。
半個月前的租客剛剛退房，外面的花園疏于打理變得荒蕪，内部依然可以随時入住。
特别是打聽到舊日的老友們尚且健在，她迫不及待地表達了想要歸隊的心願。
“這麼想『歸去來兮 』啊？”
“那個花園的所有權還簽在我名下呢……”
荷蘭向來位于長壽國家的前列，論福利關懷各方面肯定超過高壓内卷的本土。
适當換個優質療養的環境，對延緩病情确實有益。
“行，我去訂機票，你把上次路遙2.0的拼圖慢慢完成，不要亂發脾氣啊……”
新的拼圖改成了貼合在豎版亞克力畫框的磁吸模式，3D打印的沁脾墨香增添了年代的複古質地。
與原版的差别在于，拼圖的背後還有内容，為了區分正反兩面，每塊小鱗上無一遺漏地标注了明顯色彩的1和2。
提升難度的暗示讓她愣了一秒，但骨子裡越挫越勇的要強，促使她鉚足幹勁接受了新一輪挑戰。
拼人像有困難了就翻過去嘗試另一種途徑，當那幾個零散的筆畫盤旋腦海自動組合成凝練的标題，内心觸動的波瀾雖輕微，卻意義深遠。
守在監控前揉揉酸澀的小眼睛，打了一個又一個哈欠的孔令麒還是熬不住，原地吹上了鼻涕泡。
“耶，完成喽！”
一聲似曾相識的興奮歡呼，将溜号的監考員瞬間拉回現實。
“勝利，勝利，勝利！你看見沒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