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色比那次生病還差，手指濕冷得好僵硬，看得出來太久沒見我，想握住都困難。
“沒事，你最近胖了點，在學校是不是開心多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隻是幹巴巴地點點頭。
“開心就好，媽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沒什麼好擔心的……”
“那你們這……？”
“前面頭暈，可能去廁所的路上吐了，又弄髒了衣服吧……”
爸爸的睡衣就披在她肩頭，敞開的衣襟甚至有紐扣扯脫的斷線，我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粗略一算，媽媽才到孕中期，但因為是雙胞胎，圓滾滾的肚子穿什麼都遮不住輪廓，又是不肯放下事業的工作狂，這體格怎麼承受得住……
她的小腿都浮腫成蓮藕了，整個人像困在巨大的繭蛹一樣動也不動，活力都快被榨幹了。
爸爸忙上忙下為她疏通關節穴位，我也上去搭把手協助她側躺休息，感覺她再瘦就真趕上我了。
那個降壓藥已經拆好放在了床頭，爸爸檢查完水杯還有監視器，說讓媽媽先睡會，就和我一起出來了。
客廳裡新的跌打藥氣味濃重，爸爸重新穿了一件短袖在給膝蓋的磕傷擦藥。
之前是媽媽想下床去衛生間，由于腿腫腰酸沒站穩差點摔倒，他着急跑去救助，結果自己絆了一跤。
看見那塊不小的淤青，我也挺難受，可我都不是個省油的燈，再呆家裡給大夥鬧心圖啥啊？
“爸，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你那個藥的……”
“你後來不是補發了信息給我嗎？要不是你的指點，我能這麼快就穩定你媽症狀啊？”
“可你已經受傷了……”
“不礙事，我又不是玻璃做的，沒那麼脆弱……”
“正好，今晚先别回學校了。你那麼久不在家，等媽媽身體好一些了，咱們一起吃個晚飯聚聚？”
“不用了吧，我吃慣食堂了。晚上本來就吃得少，别又去弄什麼菜了。照顧好媽媽和自己就行……”
爸爸眼神有點失落，但他一向尊重我的決定，隻勸我等等，他前兩天委托東爺爺捎了新禮物回來，特地留給我帶到學校。
臨走之前，我把藥箱所有外文藥品都貼了中文标簽，包括注明是我的還是媽媽的。
爸爸交給我的伴手禮有衣服零食，囑咐我不要随便都分給别人，得注意對方有沒有食物過敏，也别讓其他人覺得你是在讨好或賞賜，大大方方地交流就可以了。
另外照例要附上個人标記，以備有人掉包利用，畢竟現在太多小孩心術難辨，防人之心不可無。
雖然很危言聳聽，但新聞能曝光的隻是極少數案例，潛藏身邊的危機還有未露出來的冰山塔基，我能理解爸爸一路走到今天遭受過的明槍暗箭，早些年媽媽談對象的虧不能白吃了。
熱氣騰騰的便當盒打包好了，爸爸堅持要開車送我。
“腿不方便别去了吧，媽媽還需要你……” “阿姨和醫生随叫随到，用不上我一個門外漢。我想在路上和你聊聊，行嗎？”
晚高峰的街道走走停停，我餓得忍不住狼吞虎咽起來。
爸爸去路邊買了杯冰美式回來，靜靜地等我吃飽喝足。
“爸，你想和我聊啥？”
“你是不是不喜歡未來的弟弟妹妹？”
“沒有啊？”
“那你為什麼一直在回避呢？”
“我是怕你們照顧媽媽忙不過來，多操心我一個隻會分散注意力。”
“寄宿生活我過得很開心，幹嘛擠進來打擾你們？”
車速漸漸慢了下來，爸爸找了個停車場沉默半天，認真聲明這并不是打擾，表面上我是怕大人兼顧不了我的一切，實際上我是在隐形宣誓自己處于家裡某種不可撼動的地位。
“你跟你媽相依為命至今，她的行為處事你最了如指掌。就像最初你擅作主張訂了哈爾濱的機票，輕松藏起她的一堆證件讓她寸步難行。”
“嘴上都說她奈何不了你很一般的學習成績，其實你也享受能反向碾壓她高智商以外的快感對吧？”
“所以和我現在不在家有什麼關系呢？”
“還記得我推薦給你的《被讨厭的勇氣》嗎？裡面提到的優秀與差勁都是脫離普通獲得關注的方法，我知道你小升初以後開始長大了，在向越來越好的趨勢改變。媽媽每天都有在關注你的進步，還會給弟弟妹妹講你的故事……”
“有啥可講的，都是反面教材吧？”
爸爸遞過一個平闆，那個皮套使用的磨損程度一看就是媽媽的。
『田爽成長手賬 』文件夾保存了從我哈爾濱出生到上初中以來的全部照片視頻，按照時間分門别類，更新記錄延續到了上周。
還有配套的圖表分析報告，程序相當客戶化，但字裡行間的溫度可比那張密密麻麻的行程單有熱乎氣。
因為她注重的是我不同階段的素質提升，不會天天追問考試帶來的成效，哪怕我這個客戶收益走向平緩甚至倒退，她也沒放棄對項目的期待投資。
“豆豆，你媽在表達愛這方面跟你一樣都還在努力，她擅長風投計算，目前隻能用這種方式默默陪伴你的青春期蛻變。”
“昨晚她還說，小孩長得很快，不僅僅是賴在肚子裡的這倆，還有翅膀開始豐滿的那隻小蝴蝶……”
“她叫我小蝴蝶？”
“是啊，她昨晚睡前和寶寶夜談，提到你說以前剛來上海舉目無親，隻有你賜予她拼搏的動力。”
“這裡對你和她的生存都是巨大考驗，小時候的她也是被家人忽略，如果不靠學習跳上逆流南下的獨木舟，或許就埋沒在東北了……”
“我和她的理想目标又不一樣……”
“我的重點是，你媽媽也清楚她的價值是做個處處拔尖的人才，過度成熟和缺愛使她錯失了快樂的童年，她認為存在的意義就是脫穎而出。你小姨不好好學習，卻占了姥姥姥爺最多的愛，這是她厭惡的，也不希望你成為這樣競争的人。”
“老家生活從小比較窮，你媽一直很感慨現在不用為了兩個錢吃物質上的苦，你的童年很讓她羨慕……”
“羨慕？别逗了，我是挺笨的，那也用不着諷刺我……”
“沒有諷刺。她不具備常人躺平的勇氣，父母和你親爸提供不了她精神放松的條件。記得你親爸說過，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她也很正常很愛笑嗎？她的内心也非常願意當個隻考慮自己喜怒哀樂的簡單女人吧……”
我真的沒有想過這些，始終感覺媽媽是依仗聰明打壓我的自信，在她看來掙錢和業績誰都比不上，痛恨視野所及的享樂行為，我一玩遊戲剪視頻她就發飙，仿佛我們是在互相奪走此生沉迷的一點點慰藉，上輩子估計真是仇人來的。
“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緣由，你媽沒有體會過不是天才兒童的歲月，她比誰都想卸下這個擔子。她也渴望重溫一次童年和青春，好好感受擺脫不屬于年齡的孤獨，見識一步步暢遊美好年華的慢節奏旅行……”
? 2月19日 霧 ??
我也不記得是怎麼寫完這麼多字的，在書桌前哭了好久，舍友都把宿管員叫來了。
好說歹說不讓她們聯系家長，我草草劃拉結尾就睡了，蒙進被窩裡還是能聽見爸爸在校門口描述的場景。
“媽媽每天都為弟弟妹妹回憶一段你的傳說，有跳舞像小天鵝的、第一次煎出雙面笑臉蛋的、鬼畜視頻點贊破百的……”
“還誇姐姐體貼人，那些複雜的藥幾秒鐘就會區分，即使一個字母都看不懂。表揚姐姐是個自理能力頂呱呱的女戰士……”
但是他們仍然蒙在鼓裡，我熟悉藥品是心情抑郁了就把自己弄病弄傷，發洩完畢又悄悄包紮治好攢下來的經驗。
迄今為止我胳膊的燙傷沒有公開給趙阿姨之外的人看，希望曾經不堪回首的往事能被時間撫平陣痛，也不要傳遞給下一個不幸的孩子。
爸爸原來和我面對面談心，說我會擔心在他們結婚有孩子後自己失寵。
這話是不假，對我無法扭轉的現實，隻能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鴕鳥心态，像媽媽和姥爺那樣遠走高飛，可不想被扣個心眼狹隘到與沒來到世界上的小屁孩為敵的罪名。
從我備考小升初到寄宿，他們全身心投入在提高我的成績和改善親子關系上，我不再是隻有一群家政私教的場面富家女，摘掉感情投資失敗廢品标簽的感覺簡直不要太爽。
于公于私，說我沒有嫉妒弟弟妹妹占據了媽媽身體和心思那是不可能的，更不願意步她遭遇原生家庭PUA的後塵。
能者多勞，我同樣害怕變成背負弟弟妹妹大小瑣事五指山的大師兄，我的人生就是他們理所當然的參照物，學好了要求會更多，學壞了怪我沒做到表率。
小時候要和媽媽比，長大要被弟弟妹妹比，我是什麼很權威的行業标準嗎？
不過媽媽已經樂意陪我共同度過簡簡單單的花雨季，我也期待能多擁有幾個跟爸爸相似的朋友型親人。
忘說了，媽媽同意我報繪畫班去發展興趣了，我打算給弟弟妹妹畫一張特别的B超寫真，有空和兩個爸爸請教一下，到時候讓小孔爸爸印成産檢服，但願他們都能喜歡這份遲到又簡陋的贈禮吧。
動筆之前，我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媽，這個周末我想回家吃飯。”
“好啊。要不要爸爸去接你？”
“要……”
（本章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