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雨時急時緩,碎玉撞琉璃,輕響不斷。
室内則一片安靜,唯有落子聲交錯響起。
聽久了便可辨出,執子雙方一個深思熟慮,沉吟片刻方落一棋;另一人似乎全然不思考,緊接着便追下一子。
兩人如此來往幾回後,謝鴻影垂眼望着棋盤陷入沉思,久久未動。
搖曳燈火下,他精緻如畫的眉眼平靜無波,唇角始終勾着得體淺笑,桌下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着,透出幾分不定。
過了片刻,他才和聲開口:“師尊……是否根本不會下棋?”
“不會。”
棋盤對面,蘇時雪答得很快,一派坦誠。
謝鴻影輕笑了下,又問:“既然師尊不善此道,又何故漏夜前來,與弟子對弈?”
“許多事,總得試試才知道。”
蘇時雪抓起一把晶瑩剔透的白玉棋子,在掌心緩緩撚動,聲線沉沉:
“你不也是一樣?明知在本尊這兒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卻仍要試一試。”
謝鴻影垂落的目光頓了一刹,迅即恢複了雲淡風輕的矜貴模樣:
“師尊在說什麼?弟子以為,我們在聊棋。”
“那就繼續下棋。”
落子速度越來越快。窗外雨漸漸停了,榧木棋盤上卻狂風驟起。
黑子漸漸褪去了最初的謹慎恭和,變得兇悍強勢。棋盤之上,黑盛白弱,局勢逐漸明朗,謝鴻影一直在桌下撚着的手指也松開了些。
“師尊快要輸了。”
蘇時雪不答,掌中仍托着那把白子搓磨着,玉石碰撞的叮當響聲不絕于耳。
看見她手上的動作,謝鴻影不着痕迹地皺了皺眉,很快又放松下來:
“此次未能破局,下次便未必了。輸赢之事,誰又能說得準呢?”
話音沉沉,暗含深意。句尾甚至帶了些威脅意味,不像在談棋局,倒像在談他未成功的偷竊。
“誰說本尊不能破局?”
“哦……?那弟子倒想看看,師尊如何破此局。”
蘇時雪輕笑一聲,将手中棋子一股腦放回棋罐,擡眼望向謝鴻影。後者微一挑眉,像是在期待,又像是挑釁。
下一瞬,她猛地擡手,将整張桌子掀翻在地。
陷入困境的棋局瞬間零落一地,華貴棋盤應聲摔斷成兩截,黑白子似煙花般炸開,驚起滿室碎玉聲。
不待謝鴻影有所反應,蘇時雪便欺身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衣領,将他提坐起來,一字一頓道:
“‘一力降十會’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還是說……你自信本尊不會殺你?”
燈火被她的動作帶得顫抖不止,忽閃着落在謝鴻影側臉,将他的神色映得忽明忽暗。
愣了片刻,慣有的笑意再次浮現他唇角:
“師尊,下棋而已,不必如此大動肝火吧?”
“我們是在論棋?還是在論你炸毀本尊殿室、重傷本尊身邊之人這件事?”
謝鴻影輕笑一聲,面不改色:“師尊可真是誤會弟子了。”
蘇時雪垂眼望着被她提在掌下的人。
燭燈給他微微上挑的眼尾覆上一層暖色,配着他恰到好處的柔和笑意,倒顯得此情此景有幾分旖旎。
可一想到蕭雪山遍體鱗傷、命懸一線的模樣,她便心生怒氣,攥着他衣領的手指不由得又施了幾分力:
“所以,你想要偷竊本尊功法一事,也是本尊誤會你了?”
謝鴻影勾起的唇角滞了一刹。
蘇時雪将他神情的細微變化盡收眼底,停了片刻後,如講故事般徐徐開口:
“人都道,雲清宗門小式微,遠不如其餘幾大仙門強盛,不知年幼的信王謝鴻影為何執意拜入此等小門小派。而當時他給出的解釋是——他與雲清宗格外有緣,若得入,必定仙途坦蕩。”
随着她的講述,謝鴻影臉上的笑意緩緩消散。
蘇時雪睨着他的神色,繼續道:“唯有他自己知曉,他拜入雲清宗,實是為了雲清宗掌門。确切說來,是為了掌門所修習的功法……”
“混沌回天功法。”
謝鴻影出聲打斷了她。
至此時,他慣常的溫潤有禮模樣已盡數褪去,長眉如劍般壓着,眼底一片黑沉。
對上他狠戾的眼神,蘇時雪不為所動,反倒陷入了思緒。
他所說的混沌回天功法,正是原身修為登至大乘境界巅峰的最大助力之一。原身能夠使用虛空之力、操縱空間如無物,便是因她修習了這一上古秘法。
而這一秘法與尋常功法不同,不能輕易傳授他人。若是說與第二人知曉,前一人的修為便會就此止步,再無進益。
這對于修仙之人來說,無異于自掘墳墓。
蘇時雪絕無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打算。而且……
“你想要修習‘混沌回天功法’,是因為民間有一傳言——将此功法修煉至大成者,不僅能掌握空間,還可以操控時光、逆轉歲月。是這樣嗎?”
謝鴻影微眯着眼睛,自下向上望着蘇時雪,不答。
“你舍棄錦衣玉食,拜入本尊門下,隻因你想要習得這一秘法,回溯時光,複活一個人……隻可惜事難遂人願。如今你入雲清宗已十年有餘,卻連那功法的影兒都沒見到,故而你趁着前幾日宗門考核,闖入千雪殿意欲偷盜……是這樣嗎?”
聽着她笃定的講述,謝鴻影眸光愈發幽暗,再開口,聲音也染上薄怒:
“師尊既已盡數知曉,何必再問我?隻是為了羞辱我嗎?”
蘇時雪漠然笑了聲:“本尊沒那個愛好。本尊隻是想告訴你——不可能、不可能。”
接連兩個‘不可能’落下,謝鴻影眉心動了動,眼中閃過一絲不解。
“想要本尊把那功法傳授給你,不可能。傳言中‘修至大成便可逆轉時光’之事,也不可能。”
這傳言本就是無中生有,隻怕是世人見修煉‘混沌回天功法’之人操縱虛空如有神力,才以訛傳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