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錯開視線,轉身走出殿門,心底想着——為人弟子,于情于理都應該與她同行,責任罷了。
責任罷了,才不是在乎她。
天色徹底放晴時,蕭雪山才回到藥堂。他身上的勁衣和高束的黑發透濕一片,滴滴答答一路的水痕。
一早華乘海起來守着司空無雲的時候,他便躲出去了,就是怕遇上取了解藥回來的蘇時雪。可在雨裡躲了一場後,他又有些後悔。他該見見她的,該看看她的眼睛是否真如夢裡那般冰冷,該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對他毫不在意。
他低着頭進了小院,迎面撞上一道雪白身影。
司空無雲扶着門立在清淺陽光中,他病容未褪,臉色依然蒼白,眼眸卻清亮如山泉,看見他後輕輕一彎:
“呀,真不好意思,我還以為是姐姐來看我了。”
“……什麼姐姐?”蕭雪山心緒不甯,一時沒覺察司空無雲的變化。
“就是那個笑起來很溫柔的姐姐呀,”司空無雲偏了偏頭說,“華前輩說,她是……掌門?嗯……掌門,所以這裡是什麼宗門嗎?”
聽他說‘笑起來很溫柔’,蕭雪山抑制不住地回想起夢中蘇時雪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漠然模樣,心口又是一滞,接着又察覺到不對:“等等,你……”
他擰眉打量着面前的司空無雲,才發現他與前日大有不同,尤其是那雙眼睛。先前他眼睛總是惶惶半垂着,就算注視着人時,也總是浸着沉甸甸的郁色。但此時不一樣,許是雨後陽光清淺,映得他黑眸澄澈如水,所有憂郁與惶恐都被滌淨了,隻有明晃晃的赤誠。
“哎,抱歉,忘了同你說,”司空無雲扶額一笑說,“我似乎是受了什麼傷,記憶全空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頗有些遺憾,歎了聲,接着才注意到蕭雪山身上濕透的衣裳,微訝道:“你怎麼淋成這樣?是有什麼心事嗎?你……看起來好像不開心?”
“……我沒事,”蕭雪山錯身從司空無雲身旁走過,聲音悶悶的,“你養傷吧,不用管我。”
可司空無雲卻沒有放他獨處的意思,跟在他身後進了院子,帶着笑意問:“那個很溫柔的姐姐,你認識嗎?”
“……認識。”
“那正好,你幫我想想,我該怎麼回報她?”司空無雲跟在蕭雪山身後笑說:“華前輩說,我能活下來全是靠她。還說她當時可擔心了,我想着,總得……”
“我不知道,”蕭雪山突然出聲打斷了他,一向溫順的聲線少見地帶了些煩躁,“别跟着我,我不知道。”
司空無雲被他忽然嚴肅的态度吓了一跳,笑意頓時散了,眸中又閃過惶惶之色:“抱歉……你心情不好,我不煩你了。”接着他又指指蕭雪山面前的小屋門,問:“你……進我卧房做什麼?”
蕭雪山的手剛碰到門扉,又頓住了:“什麼你的房間?這明明是……”
“可是,她讓我留在這兒的,”司空無雲立在階下,微擡着頭一臉茫然,“她說讓我在這兒乖乖等她來看我,不是讓我住在這裡的意思嗎?啊……抱歉,可能是我誤會了……”
他聲音帶着赧然與内疚漸漸低下去,落在蕭雪山耳中卻字字鑿心。
原來,她在意一個人的時候,是這樣的嗎?會擔心,會溫柔,會哄着說……‘乖乖等我’。
他看了看司空無雲,又看了看自己,突然覺得驟雨又至,澆得他通體寒涼。他恍惚覺得大夢方醒,他的心意、他的悸動,都成了荒誕夢呓,如今一醒,才覺得可笑至極。
司空無雲還在說着些什麼,蕭雪山沒聽見,隻覺得眼眶漲得發酸,按捺不住的心事快要溢出來了。
“你小子跑哪兒去了?讓我這老頭子找你半天!”
不輕不重的一巴掌落在肩上,蕭雪山沒防備被拍得一晃,一滴心事沒藏住,從眼角墜落。
他極快地擡手拂過,回身平靜答:“我方才出去了,華大爺,有什麼事?”
華乘海視線從他臉上身上掃了一圈,眸色沉了沉:“跟我來。”
說罷他就轉身朝前頭藥堂走,蕭雪山扯了扯身上的濕衣裳,一言不發跟了上去,廊下很快隻剩零落幾滴水漬,和一臉茫然的白衣少年。
司空無雲望着兩人離開,直到背影消失也沒有轉開眼神。
他立在階下,光與陰的分界恰好投在他臉上,映得他神色模糊難辨。良久,他收回視線上了台階,沒入廊下陰影,唇邊浮現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藥堂裡一團糟,全是華乘海給司空無雲看診時弄亂的。
華乘海對這狼藉毫不在意,他将慣坐的椅子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挪到另一把椅子上,大剌剌坐下問跟來的少年:“怎麼回事?好端端地跑去淋雨,還這般失魂落魄的?”
“……我沒事。”蕭雪山垂着頭悶聲答,猶豫片刻又小心翼翼問:“華大爺,司空無雲他……”
華乘海一頓,眼中随即浮現喜色,心道這小子總算知道争風吃醋了。但他臉上還是一副尋常神情,淡淡問:“嗯?他怎麼了?”
不承想,蕭雪山遲疑了一刹,便将話頭咽下了:“沒事,沒什麼。”
他垂着頭垂着眼,整個人像是被風雨摧折的小草,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你……”見他這副溫順到沒脾氣的模樣,華乘海氣得要翻白眼。
他早就知道蕭雪山對蘇時雪有愛慕之意,比誰都期望蕭雪山快些認清心意,快些付出行動,但他也知道,感情之事講求個你情我願,他一個外人插手不得。
雖不能插手,但他可以推一下吧?華乘海眼睛一轉,想到方才從内門聽來的消息,随即有了打算。
他清清喉嚨,也不多解釋,直接下達指令:“去換身衣裳,收拾收拾,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蕭雪山從怅然中回神,不解問。
華乘海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長笑道:“北地,通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