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請我吃飯嗎,飯呢。”商陸坐在常山家的吧台上,看着盤子裡那點兒小餅幹,一瞬間以為常山是在喂狗。
常山正在吧台旁邊的冰櫃裡挑着酒,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不就在盤子裡了嗎。”
商陸徒手抓起一塊兒餅幹,仔細地看了又看:“常總,在你看來,我是不是就一條狗啊。”
“什麼跟什麼啊。”常山取出一瓶清酒,看了看日期,“喝這個吧,反正也快過期了。”
商陸難以相信自己居然為了來常山家吃餅幹、喝快過期的清酒,所以抛下了家裡的薤白,獨自前來。“我說真的,常總,你最好拿出一點兒真誠的态度,不然我就要開始翻舊賬了。”
“舊賬?”常山打開酒瓶,穩了聞瓶蓋,然後給商陸先滿上了一杯。
二割七分的日本酒,已經是非常高級的清酒了,商陸心裡的不爽稍微被撫慰了一些,然後端起杯子聞了聞酒香,“就是你前幾天踹我的那一腳。”
“哦對,那天晚上我實在是在氣頭上,拿你出氣是我的不對,對不住。”常山坐在商陸身旁,端起杯子和商陸手裡的杯輕輕一碰,随後自己先一口氣幹掉半杯。
雖然說清酒的度數也就十來度吧,但是空腹喝還是容易上頭,商陸把餅幹碟子往常山那兒推了推:“所以到底什麼事兒啊,公司那邊兒暫時沒有情況吧,我明天還會過去,今年蘇木的那些合同我看看能不能讓我替上。”
“公司的事你看着辦,需要錢的話來找我就行,董事會的人要是不服你,你就把我名字搬出來吓唬他們。那些人啊,欺軟怕硬,其實可慫了。”常山一口一口喝着酒。
“那我也趁機跟常總說一說我對光影的規劃吧,其實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中視還有什麼政治立場,本打算讓光影成為中視禦用的娛樂公司來着。所以我對光影的規劃就是三步走,A股上市、納斯達克上市、簽中視的合同。”商陸也不再隐瞞,“這樣一來我們都能有一個穩固的保障,常總可以跟常老爺子交代,趙總也能永遠保住公司,我也可以有一個好名聲。這之後我在娛樂圈也會比較吃得開,那時候我就正式成為青天白陸的董事,先把邢家的星南集團吞并。”
商陸觀察着常山的表情,發現對方雖然也感到意外,但好像又沒有非常意外。
“挺完美啊,這個計劃。”常山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所以你一直不告訴我們,是覺得我們會對你在外面另起爐竈的事情感到心寒?”
“也沒有那麼複雜,隻是覺得你們也沒有知道的必要。青天白陸純粹是靠我和邢天南兩個人的人脈和管理方案成立的,目前來講也沒什麼規模,穩紮穩打的小公司而已。而且這種事情多一個人知道,就會很難控制秘密不被傳出去。這公司目前很容易被人搞死,知道的人越多、風險越多。”商陸冷靜地解釋着。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不告訴我們。”常山歎了口氣,“是因為你不相信我們絕對會為你保守秘密是不是?”
“常總别誤會,我沒有針對性,隻是人性如此,大部分人都是很八卦的。”商陸沒有急着喝酒,但是今天和常山聊天似乎沒有太大的壓迫感,好像常山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冷靜一樣。
“你用大部分人的标準來判斷我的為人啊。”常山笑了一聲。
商陸愣了一下,自己也是才剛剛發現自己居然下意識地就把常山規劃為大多數人了。
為什麼呢?
雖然商陸知道常山有個很厲害的家庭,也知道常山有非常出色的電影才能,知道常山有個離婚的前妻、一個還在讀書的女兒,知道常山和趙問荊是多年的老朋友,但是除此之外……
商陸想要挖掘一些更加細節的情報,就像是常山雖然家裡非常有錢,但愛車就隻是一輛進口的大衆。常山有很多房産,但更喜歡随處找一些快捷酒店。常山明明有自己的住處,但過節的時候一定會住在趙問荊家裡。
這些情報在商陸的腦子裡無法彙聚成常山的品性,充其量也就是能感覺到常山并不愛财。
不愛财那不是很正常嘛,有錢的人都會說自己不喜歡錢。
人隻會去向往無法擁有的東西。
就連這一點,常山也和大多數人無異,所以無法知道常山的本性的商陸,隻好将常山當作大多數人那樣來看待了。
“這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也從來沒有跟你談過心。”常山沒有等商陸說什麼,繼續補充了一句。
商陸稍做回憶,反駁道:“也不是從來沒有,在我印象裡有過一次。三年前薤白出事的時候,你跟我說你和趙總在去山區支教的時候遇到了地震,你隻能看着教學樓坍塌,裡面的小孩兒你們一個都沒救出來,那天你們明白了無能為力的滋味。還有你和父親之間的恩怨情仇。”
常山倒吸一口涼氣:“卧槽,我什麼時候和你講過這些!?”
“都說了三年前啊,我們在上海拍戲的時候。”商陸又把時間地點具體了一些。
“我沒打算真的問你!我就是震驚一下!你小子記性是真的好啊,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嗯,單論記憶力的話,我确實還挺自信的。”商陸吃了塊兒餅幹,“不得不說那次常總真的安慰到我了,也許是因為那次談心,在我的内心深處,一直認為我是可以信任常總的。雖然要是讓我去形容常總是什麼樣的人的話我可能說不上來什麼,但我覺得常總……至少不是會對人見死不救的那種無情的人?”
常山小口喝着酒:“我是嗎?”
“是不是也是你自己來決定的,而且是與不是也可以随時變化,你真的是、真的不是,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麼影響,我對常總的印象已經确定了。”商陸轉過頭看着常山的側臉,“我隻是瞎猜的,常總你……是不是覺得,是不是覺得我是因為不信任你所以才對你有所隐瞞?”
“厲害啊,這都猜中了。”常山苦笑了一下。
“那可真是誤會了,誤會大了。我是否信任你,和是否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完全是兩碼事。這世上我最信任的就是薤白,但是另起爐竈的事情最開始也沒有告訴他。很多事情,知情者反而會染上麻煩事,我隻是不想……這麼說可能顯得我有點兒自大?但我是真的不想讓你們因為我自己的一些決斷而遇到風險。”商陸說着,突然想到了吳英澤。
看來大家是真的很在意信任與否的問題,這在商陸看來明明是毫無必要的要素,信不信任的,又會對他們要做的事情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尤其是對生意人來說,講究的不該是人與人之間的信譽,而是自己所推出的産品質量是否達标,自己的品牌是否能夠得到社會的信譽。
顯然商陸周圍的人都不這樣想,于是大家開始揣測、質疑,一言不合就會産生矛盾。
常山長歎了口氣,像是放下了心裡的一個包袱,如釋重負,随後将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商陸見狀,立刻拿起酒瓶,重新為常山滿上:“所以常總叫我來,就為這事兒?”
“是也不是,我以為你對我有所警惕,所以想着要怎麼和你敞開心扉呢。”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常總,講道理,我其實對了解别人的心事沒有興趣……除了薤白的心情,别人的我都不是很想了解。”商陸是真心打退堂鼓了,别人的心情對他來說總是過于沉重,本來他就是個不太會理解别人情緒的遲鈍人格,萬一沒辦法和常山共情,那多尴尬呢。
常山反而笑了:“那不是更好嗎,你沒興趣,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說了。”
“唉……”商陸發愁地喝了口酒,“之前啊,薤白他們研究室做了是一個小小的社會調查,發現如今社會正在發生一種離奇的現象,男性的思維越來越朝着纖細敏感的方向發生變化。當時他們研究室的人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豆制品和含有雌性激素的産品過度普及,而男性無法駕馭這種旺盛的雌性激素,所以呼籲廣大男性平時少喝豆奶。”
“……你特麼想說什麼?”常山一時之間沒聽明白。
“我想說,常總少喝豆奶,人生能變得輕松很多。”商陸一臉嚴肅地建議道。
“嘿你小子,還真是,挺欠揍的啊!”常山笑着撸了撸袖子,“你想說我什麼,你是拐彎抹角地罵我娘們兒兮兮是嗎?”
“别生氣啊,男人嘛,一個月肯定也會有那麼幾天。”
常山敲了一下商陸的腦袋:“去你大爺的一個月那麼幾天,怎麼你罵人還拐彎兒呢!”
“我說的是實話……激素水平都是周期性波動的,這是學術問題,生物學。”商陸揉着腦袋,想要極力避免從常總那裡聽到什麼狗血的劇情。
“不跟你扯淡!”常山都被氣笑了,“我特麼的自己一個人抑郁個什麼勁兒呢,我早該知道你就是這種性格。”
“抑郁,為什麼?穆思哲案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商陸說完,看了看常山的反應。
按理說這個事情還沒有在媒體公開,商陸也是從有栖川龍之口中得知的消息,他很好奇常山沒有類似的途徑。
意料之中,常山并沒有什麼反應,而是繼續平靜地說:“是啊,為什麼呢,可能還是心不夠狠吧。我也不知道具體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明明以前我看見有人死在我面前都什麼感觸……興許就是上歲數了吧。我小時候啊,明明是以欺負人為樂趣。”
意料之外,常山突然開始講述起童年往事,商陸發現自己已經逃不開了,隻好放平心态安靜地傾聽着。
“我估計你也是從别人那兒聽到過一些片段了,我小時候住在大院兒裡,大院兒的家庭幾乎都是革命幹部或者幹部子女,大家在合力救國的時候真的是抛頭顱灑熱血,但那也就隻是因為大家有共同敵人。敵人一旦被擊退,大家都習慣不了那種安穩,開始給自己創造其他的敵人。有的人視階級為敵人,有的人視資本主義為敵人,從那時候開始矛盾就産生了。
“所以哪怕我們住在同一個大院兒裡,也不是家家戶戶都是交心朋友,大人們都是互相表面友善,暗地裡勾心鬥角。但是這些大人之間的暗鬥,我們小屁孩兒又懂什麼呢。那時候我們就隻知道誰家過年的時候收到的禮物最多,誰就是頭兒。
“在我們家的那個大院兒裡,我們家收到的禮物永遠最多,我也就成了大院兒裡的孩子王,說來挺可笑的,但我當時覺得自己可了不起,天天甩着柳樹條兒,抽那些不給我零食的小孩兒。誰天天捧着我,我就跟誰玩兒,時間久了我們就成了一個小團體。但是那時候太小,大人忙着工作,所以我們可真是無惡不作啊。
“小偷小摸的已經不叫事兒了,逃票進公園,逃票去看皮影兒戲,還有就是……逃票去看電影。”
常山說到這兒,雙手握緊了酒杯:“我是那時候認識趙問荊的。”
商陸怎麼也沒想到這段回憶往昔的重點居然落在了趙問荊身上,不過短暫的震驚過後,他又覺得這似乎很合理。
畢竟趙總和常總之間的關系好得讓他有點兒無法理解。
“所以你們是發小兒啊。”商陸感慨了一句。
常山歎了口氣,繼續陷入回憶:“那時候他家有一個小劇院,聽說以前是戲台,後來二戰的時候改成了劇院,招牌一直都是‘光影’。那時候光影劇院是問荊他爺爺在管着,本來說是要讓問荊的父親繼承,但是問荊的父親瞧不上那個不賺錢的劇院,所以考大學、畢業後進了一家單位。但是問荊從小就是爺爺帶大的,所以他就會跟他爺爺一塊兒在劇院幹活兒。
“有次我們逃票,被趙爺爺逮住了,趙爺爺氣得拿笤帚追着我們打。最後追着我們到了大院兒,趙爺爺才知道不能追了,後來我們逃票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還覺得挺沒意思,有了特權之後就沒有了探險的感覺,所以就三天兩頭兒地過去騷擾趙爺爺。
“我們就喜歡看着趙爺爺被氣得拿笤帚趕我們出來,問荊就在旁邊冷眼看着,不幫我們任何人的忙,也不發表任何觀點。後來我們就成了劇院的固定演出,問荊偶爾看到我們來就會說句‘來了啊’,哈哈。啊不過,我們也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可恨,當時小韓……韓建濤,他就跟趙爺爺關系特别好,還會替趙爺爺檢票什麼的。
“然後上小學,我們那一片兒的小孩兒肯定都分到了一個學校,我也跟問荊成了同班同學。我覺得上學沒意思,天天帶着兄弟們一起翹課,老師拿我們也沒辦法,誰都不敢教訓我們。有天我逃學去河溝裡抓小蛇,塞口袋裡回了學校,偷偷放進女同學的鉛筆盒裡。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就覺得應該會很好玩兒。結果那個女同學打開鉛筆盒之後吓得驚聲尖叫,屁滾尿流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