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點了?”商陸再被摸醒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了。
“四點。”薤白半個身子爬到他身上,聲音有些含糊。
商陸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麼觸碰到薤白的開關的,但他憑借以往的經驗判斷,薤白的興緻開關一旦被打開,沒有三四個小時是很難把他安撫下來的。于是現在商陸面對着一個對他而言的世紀難題:如何在沒有體力的情況下度過這三四個小時。
要是放在平常商陸肯定高興壞了,主動的薤白會積極配合他解鎖一系列奇怪的場景,所以無論如何他都會空出一天的時間來陪伴。
但現在根本不是時間的問題。
明明爬的是同一座山,走的是同樣的路,怎麼薤白就一點兒都不累呢。話說昨晚明明做過了吧,自己腿都抽筋了,那麼賣力,也就隻是解個渴的程度嗎。
“怎麼不多睡會兒。”商陸拼命想要打起精神,但效果不太好,隻能選擇通過對話的方式來轉移薤白的注意力。
“睡不着。”薤白從被窩裡探出腦袋,和商陸臉貼臉,“夢見小時候的事情了。”
“小時候?”
“上次和林叔他們一起爬山的時候。”
“哈哈,那時候還沒有這個酒店吧。”
“嗯,那時候住的是很破的客棧,到處都是木頭的味道,很潮濕,被子睡了一晚上都還是涼的。”
“靠,也太慘了……”
“所以林叔讓我蓋着他的外套,湊合了一晚。”薤白稍微安分了些,趴在商陸身上繼續說,“我還記得那天吃的東西呢,就是3+2餅幹,藍莓味兒的,吃着像口香糖的味道。”
“我吃過,童年回憶啊。”
“我不喜歡吃,林叔就把夾心給我去掉,讓我隻吃蘇打餅幹。”
“哈哈還挺貼心,話說你林叔不少賺吧,怎麼也不吃頓像樣的?”
“我挑食。”
“是你的問題啊……”
“嗯,當時弦叔說了好多遍,說我這孩子怎麼這麼難帶。但是林叔沒說什麼,還罵了弦叔幾句。”
商陸笑着摟住薤白,翻了個身順勢把他放回床上:“林叔很寵你啊。”
“嗯。”
商陸也漸漸醒了盹兒,打了兩個哈欠之後開始思考薤白突然夢到這些是為什麼:“想他們了?”
“……嗯。”薤白捏着商陸腰上的肉,“挺奇怪,之前怎麼聽别人說他們的故事都沒多大反應,但是這次來爬山,就突然想起他們了。尤其是遇到莫爺爺,讓我……讓我覺得,他們真的活過啊,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還有很多人記得他們活過,他們也走過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經曆了很多事,那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總結的。但是随着時間流逝,那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總結的人生,就要被三言兩語總結出來了。”
“确實很容易讓人感慨。”商陸靠近了些。
“不過,要是能夠讓更多的人記住的話,是不是就相當于加深了他們在這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呢?”
“啊,就是說死後可以活在别人的記憶裡?”
“嗯。”
“哈哈,但是死去的本人根本就不存在了,留在别人大腦中的記憶也沒有承載死者的意識啊。”
“意識确實沒有,但是意志有,思想會留下來。”
商陸睜開雙眼,借着床頭燈看着面前的人。
“所以我想要留下來一些可以讓更多人記住的東西,想讓更多人記住我很愛你。”薤白面不改色地說着讓商陸心動的話。
“我也……”
“然後我就在想,”薤白沒有等商陸說完,“既然我都會想到這一點,那沒理由林叔和弦叔想不到。我記得林叔寫到過,弦叔最後是自殺的,那麼他選擇離世之前,有沒有留下些什麼呢?”
“……他倒是給莫道長留下了一段神學發言。”
“我沒有開玩笑。”
“我也沒有啊。”商陸沒有笑,“如果說莫道長沒有說謊,量子力場不是他們道教的傳教方針,而是弦叔說的,那我覺得能說出這麼民科的詞彙的人,應該還會有不少類似的想法。但怪的就是通過林叔的遺作根本看不出來弦叔是什麼樣的人。”
“是啊,按理說那是他一生摯友,怎麼也該多寫兩筆吧。”
“有沒有可能是因為遺作名叫《緻青天》,所以林叔怕寫多了弦叔的話你爸會生氣?”
“照這個思路,應該還得有部遺作叫《緻張弦》。”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商陸突然問:“話說回來你知不知道弦叔是什麼職業啊?”
“不知道。”
“聽侯慶說弦叔當初也是非常有才華的政治家了,但最後也是敗于政治鬥争。”
“那人居然是政治家,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林叔也是政治家來着……”
“政治家還真是沒什麼特點。”薤白歎了口氣,“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林叔的遺物已經被我們翻了那麼久,但我們都沒找到跟弦叔有關的痕迹。”
“而且我也找不到弦叔相關的信息,也許公安網上能找到什麼吧。”商陸稍微思考了一下。
“你說他們兩個真的是純友誼嗎?”
“嗯?”
“林叔和弦叔,他們兩個。”
“啊……也許是革命友誼吧。”
“我到如今都想不明白怎麼會有朋友約着朋友一起自殺。”
“還是以那麼殘忍的方式,還要給一個孩子留下心理陰影,這确實讓人很生氣。”
“是吧,所以啊,我就總是想給他們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比如說殉情,或者為了一個驚人的目的。”
“林叔差點兒就為你爸殉情了啊,要不是弦叔一個勁兒的開導。”商陸說着,突然發現這件事确實細思極恐。
張弦煞費苦心地讓森少木活下去,結果沒幾年就約着自殺了。
“開導的意義在哪兒呢。”薤白有氣無力地感慨。
商陸沒再說什麼,隻是揉着薤白的頭發,輕輕親吻他的額頭,一遍又一遍。
“武當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容易讓人胡思亂想。”薤白歎了口氣。
“神奇是真的,你發現沒有,我已經不害怕這裡了。”商陸一提起這個就想笑,“我當時上香真的吓壞了,但是突然來了陣風,給我吹懵了,那感覺就像是大自然給了我一巴掌,告訴我:你怕個屁。”
“哈哈哈……”薤白終于被逗笑,“這也算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實例了。”
“誰說不是,感覺像是被教育了一頓。”
“但是仔細想想你也很不可思議。”
“怎麼?”
“你口口聲聲說着敬畏自然,說輕易不會到深山或是海邊,但是當初雪災的時候,你基本上是第一批沖到前線的。”薤白飽含敬佩地說,“莫道長說得很對,所謂的勇氣并不是無所畏懼,而是明明有害怕的事情,但你選擇直面。”
“沒那麼誇張,我當時滿腦子裡都是無人機的事。”商陸被誇得不好意思了。
“跟我謙虛什麼。”薤白摸了摸商陸的臉頰,“想想,我每天都睡在這樣的人的身旁,就覺得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也太誇張了吧。你要這麼說,那我也要說,你也一次又一次直面恐懼,比勇氣的話,你比我強太多了。”
“我不要和你比較。”薤白用食指的指肚輕輕敲了敲商陸的嘴唇,“我要你在我的心裡永遠是第一位。”
“那我可得繼續努力了。”商陸咬住薤白的手指,再次翻身想要把薤白壓住。
“起床吧,我們該去看日出了。”哪想到薤白居然叫停了。
好家夥,商陸從睡醒就開始醞釀,現在終于來勁頭了,結果就要被這麼殘忍地中斷?
他不認。
“從房間也能看到。”說完,商陸伸手去摸床頭櫃上的東西。
“但是都和大家約好了,要一塊兒去金頂看日出。”好在薤白看起來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那讓他們去啊,我們就說起晚了。”
薤白含着笑默許了,看上去像是期待着商陸會這麼決定一樣。
他們是一起在窗邊看到日出的,在群山的懷抱中,夜幕淡去,迷霧間浮起蔚藍,一抹柔和的金色悄然滲透,溫柔地、緩緩卻又不可抵擋地穿透薄霧,灑滿整個山間。趴在窗上的兩個人同時戰栗,為這破曉時刻,也為彼此的溫度。
“商陸。”薤白呢喃着他的名字。
“嗯。”商陸親吻着他的耳朵。
“我愛你。”
這是薤白第三十一次主動說愛,商陸統計在心裡,然後鄭重回應着:“我也愛你。”
“我還是想在外面看看日出,在山頂上。”事後沒過多久,在商陸給薤白擦着身子的時候,聽到後者小聲懇請。
“但是現在洗了澡再出去的話,太陽應該完全升起來了。”
“不洗了,就先這麼出去,反正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日出上。”薤白難得說出這種話,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想去了。
商陸沒有理由阻攔,立刻就拿來全套的衣服,一邊幫對方穿,一邊自己往自己身上套,收拾得差不多之後就出了酒店。清晨的山頂果然很冷,商陸在縮脖子之前下意識地幫薤白先整理了一下領子、扣上沖鋒衣的帽子:“冷不冷?”
“有點兒。”薤白也幾乎同時在幫商陸整理着衣服,“不過這已經是咱倆最防寒的一套裝備了。”
“那要回去嗎?”
“不想回去。”
商陸敞開自己沖鋒衣的拉鍊,把薤白裹進懷裡:“這樣就暖和了。”
二人依偎成一體,晃晃悠悠地來到金頂看日出的瞭望台,無視掉陌生遊客,無視掉熟悉的親友團,仿佛世界隻有他們兩個那樣沉浸着瞭望清晨的武當。日光初升,瞬時的耀眼光輝歸于柔和,山巅的每一片葉子、每一塊石子都鍍上一層光澤,一切都是充滿生機的。空氣中彌漫着清新與和煦,讓人呼吸都變得輕盈起來。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讓人忘卻塵世,隻想陶醉其中,安靜地品味這份美好與感動。
“好好看。”薤白念叨着。
“嗯。”沒什麼文化的商陸這個時候也說不上來什麼“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之類的名句。
“人類很渺小啊。”薤白也沒有硬扯太有韻味的古詩詞。
“嗯。”
“我理解你說的敬畏自然是什麼意思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