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起初天真的以為，鄭勇給他的地址是他跟袁文倩的婚房來着，所以第一次到人家新家走訪，怎麼說也得帶些隆重的喬遷禮吧。于是他從家裡拎了一箱名貴燕窩，又提了兩瓶好酒，麻利兒地開車到達指定小區，震驚地發現那居然是四環上很有年代感的老房子了。
他還納悶兒以袁文倩的品味來說怎麼可能會買這種二手房呢，敲門的時候留意了一下這明顯就是老一輩人會喜歡的雙開門實木防盜門，聽到開門聲時，向後禮貌地退了一步，在看到了來開門的阿姨時，腦子都轉不過彎兒了。
這位阿姨，啧，和鄭勇可真是像啊。
“阿姨您好，請問這裡是鄭勇的家嗎？”商陸謙和地問，故意沒說鄭勇是名警官，生怕自己找錯了門。
“對，你是商陸吧？”阿姨替他打開門，說不上來算不算熱情，但看上去也沒有特别的不高興，并且視線一直鎖定着商陸手裡的禮盒，“勇子在屋裡等你呢。”
“好的，謝謝阿姨，打擾了。”商陸很有眼力見地将禮物遞上去，“聽說鄭警官還在修養身體，特意帶了些補身體的。這酒是用來孝敬叔叔阿姨的，不嫌棄的話就當保健品喝一喝吧，适當飲酒能夠軟化血管。”
商陸已經開始胡謅了，這意料之外的展開讓他大腦不得不劇烈轉動起來，畢竟不管怎麼看，這套房子都更像是公安部大佬鄭文——鄭勇的父親——的家。
“這孩子還挺會說話，快進來。”阿姨催促商陸進屋，關好門後才接過禮物，“我帶你去勇子的屋兒。”
老房子了，裝修也很有幹部風格，商陸跟着阿姨走到一扇門前，進屋看到的卻是略微現代風的卧室，牆壁上鄭勇和袁文倩的結婚照非常搶眼。
“來了啊。”半卧在床的鄭勇合上筆記本電腦，坐起來拽了拽肩上披着的衛衣，跟商陸身後的阿姨說，“媽你出去吧，沒事兒别進來。”
卧室門關緊之後，商陸聽到那位阿姨遠去，才敢松口氣：“我靠，勇哥，你也沒告訴我你還跟爸媽住一塊兒啊！？”
鄭勇發愁地捏着眉間：“我自己又沒房子，不然還能住哪兒？”
“為什麼！？你們公積金不是高得離譜嗎？”
“首付也高得離譜，要是我們拿出來這筆錢，就會被人嚼舌根兒。所以你看看那些大領導，都是退休之後才敢把錢拿出來花。”鄭勇看着商陸那仿佛沒見過世面一樣的東瞅西看的樣子，心煩地皺起眉，“有這麼新鮮嗎，你家以前不是老房子？”
“我爸是做生意的。”商陸無辜地說。
鄭勇再次咋舌：“還是編制外自由啊，不過我聽說甄遠峰也買房子了。”
“校領導巴不得他多買幾套給他死死拴在清華呢，甄哥那又不一樣，他不是人民的公仆啊，人民說不定都是他的公仆。”商陸走到梳妝台前看着那瓶瓶罐罐的化妝品，“袁文倩也跟你住在這兒！？”
“不然呢？話說你能不能坐下啊，昂着脖子看你看得我頭疼。”
“我以為她會住娘家之類的，她居然是跟公公婆婆同住嗎，跟她性格不符啊。”商陸坐在飄窗上，擺弄着茶幾上的小茶具。
鄭勇歎了口氣：“可别提了，這事兒一直是我心裡的疙瘩。倩倩她自己有房子，本來說要當婚房的，辦婚禮的時候住進去。但是我這個肺，不知道能不能撐得住婚禮的折騰，他們都說不打算冒風險，所以婚禮就推遲了。我出院之後就直接回這兒了，我媽說這樣她方便照顧我，但是倩倩一直跟我媽有矛盾，看她在這兒也過得不開心。”
“那你為啥不讓她自己去婚房住啊？”
“因為婚禮延期，婚房裝修也就是半吊子工程，現在還沒裝修好，住不了人。”
“那讓她回娘家住啊。”
“那樣她會被她爸媽數落，說嫁出去了就該好好跟我過日子。”
“這都叫什麼事兒啊。”商陸也跟着發愁起來，“不過袁文倩白天也都在上班兒，倒是不用整天跟你媽大眼瞪小眼。”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最近我媽又開始說倩倩天天就知道工作，一點兒都不顧家。”
“你媽是想讓你找個保姆吧。”
“我媽想讓我找一個我媽那樣的，家庭主婦。”
“啧，這個想法還真是挺複古。”
鄭勇擺了擺手：“不說閑話了，你剛問我什麼來着，橋文亮案？”
“對，勇哥還真聽說過這個案子啊。”
“雖然不是我負責，但是當初這個案子在局裡很出名。”鄭勇重新翻開筆記本電腦，“你要是想看卷宗的話需要到局裡去，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先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知道這個案子？”
商陸合上茶壺的蓋子，假裝不經意地說：“最近打算擴張業務，想查查往來的商人背景都幹不幹淨，查着查着發現大家多少都跟橋文亮當初的死訊有點兒關系，我不放心，就想問問有沒有知情人。”
“你圈子裡的人沒聽說過嗎？”
“我圈子？你是說甄哥他們？”
“不好意思，我換個說法，你公司那邊的人沒聽說過橋文亮的傳聞嗎？”
商陸搖了搖頭：“沒來得及問，感覺這事兒直接找勇哥會得到精準的情報。”
“難說。”鄭勇搖了搖頭，“我隻能告訴你，結局來看，橋文亮被定為自殺。”
“所以真相是什麼？”
“很遺憾，沒有真相。”鄭勇面露苦色，“專案組成立一個月，組長就殉職了，副組長被降職，組員被遣散。”
“刺激啊。”商陸故作輕松，實際心裡已經慌得一匹了，慶幸自己并沒有沖動行事，而是問了個最安全的警察。
“我那時……也已經在刑偵大隊等着升職機會，專案組準備工作的階段原本是有風聲說讓我來接這個案子，後來稀裡糊塗我就被換掉了。最後專案組落得那個慘樣，大家都替我捏了把冷汗，說我逃過一劫。但我知道，那不是我運氣好，是我爸直接命令我們刑偵的大隊長，讓我不要接觸這個案子。大隊長後來跟我說，說收到鄭部長的命令的時候，心裡就有預感了，這個案子應該盡快停。大隊長當時良心倍受煎熬，勸當時專案組的組長不要查得太狠，但是那人頭鐵，覺得自己命硬，不聽勸。說真的，他殉職也是莫名其妙，就是突然有天，他在街上遇到個小偷，下意識去逮小偷，結果被小偷捅死了。二十八刀，商陸，你想想，一個小偷會當街捅人捅二十八下嗎？”
商陸沒有發表意見：“小偷的結局呢？”
“被一群熱心小夥兒給制服了，逮捕去審問的時候，他說他沒錢壓力大，就是想報複社會。最後被判了死刑，上午判刑下午執行，快得讓人覺得蹊跷。”
商陸很少聽說執行死刑這麼迅速的案子，就算說是殺死了警察，感覺也有些牽強。沉重的心情讓他很難控制表情，他皺起眉盯着地磚上的細微裂縫，試探性地問：“鄭局長怎麼說？”
“我爸什麼都沒有說。”鄭勇搖了搖頭，敲了敲筆記本，“所以我也勸你，想保命的話不要深究。類似橋文亮案的案子其實有很多，光是我知道的就有六起，每一個都結束得讓人匪夷所思，很多真相是大家将它埋起來的，是故意讓它石沉大海的。”
“勇哥你是……”商陸思索着要怎麼把接下來的話說得不傷人，“你是已經放棄了自己這份工作的榮耀了嗎？”
這樣也許不傷人，但是說出來後商陸都覺得自己很傻逼，所以就自嘲一樣笑了一聲，等在鄭勇回應他之前，趕緊收回：“算了算了，我這話問得太搞笑了。我理解你。”
鄭勇卻沒有嘲笑商陸，隻是抓起一旁的手機：“我現在，膽子小了。尤其是經過上次……我就總是忍不住想，萬一我殉職了，倩倩怎麼辦。難道她就為了我的那份撫恤金才嫁給我的嗎？今後她要是改嫁，又要承受多少人的白眼。”
鄭勇并沒有自私到說不希望袁文倩改嫁這種話，這一點倒是讓商陸肅然起敬。
“我給你我一個同事的微信号，如果你有你的堅持，那就聯系他。我想了又想，商陸，我覺得我們普通人放棄，是有放棄的道理，很多榮耀本身就不是為普通人準備的。但是你又有點不一樣，你眼中的普通就已經是我們努力一輩子都無法到達的高度了，那麼你再去努力的話，那可能會有不一樣的效果吧。”鄭勇給商陸推送了一個電子名片，“我這個同事叫洛凡，很不走尋常路的一個人，當初的案子他也參與了，也沒死也沒降職，挺神。”
商陸看着名片上那個牙膏的圖像，就覺得鄭勇對這個人的描述很精準。“謝謝。”
“不用，我什麼都沒做，恐怕今後也什麼都不會做了。”鄭勇歎了口氣，“家事我都搞不好，提什麼國事呢。”
商陸是在午飯時間才搞明白鄭勇口中的搞不好家事是什麼意思的，原本他不打算留下來吃飯，但決定要走的時候袁文倩回來了。
袁文倩看到商陸的時候用雙眼放光來形容都不為過，分明平時都是看到商陸就撇嘴來着。“你來找勇哥嗎？中午吃了飯再走嗎？”
看到袁文倩興奮的樣子，鄭勇肯定是不會無情地把商陸轟走：“留下來吃飯，中午應該是炸醬面。”
商陸從鄭勇微微抖動的嘴角看出了一絲欲言又止，他有點兒在意，但也沒有在意到需要提問：“我留下不太好吧，給阿姨添麻煩什麼的。”說真的他一想到那個老阿姨看到自己時那個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表情，就能感受到對方其實并不好客。
袁文倩有些失落地垂下視線，鄭勇見狀，強行讓商陸留下：“我去跟我媽說，讓我朋友在我家吃頓飯怎麼了，不就是多兩碗面條的事兒。”
商陸看着鄭勇慢悠悠地走出卧室，自己也跟在後面，打算和老阿姨客氣兩句，結果一出屋，他們就看到玄關大門被打開，鄭文局長帶着張航和張航的老婆走進了門。
“哎喲，有客人啊，今兒挺熱鬧。”鄭文洪亮的嗓門把他那在廚房忙碌的老婆子也喊了出來。
玄關的張航和廳裡的商陸對視了一下，後者震驚，前者反而沒什麼反應。
不過商陸在短暫的震驚過後也回憶起了張航是鄭文幹兒子這回事兒，來幹爹家吃個飯倒是不足為奇。他先是向鄭文局長禮貌地打招呼，後又跟張航對視着點了個頭。
“哈哈朱阿姨，我又來打擾啦。”張航的老婆劉思琦挺着已經很明顯的大肚子，開開心心地向鄭文的老婆打招呼，“我聞出來炸醬的香味啦，太香啦，我也來幫忙吧，還可以趁機偷吃兩口。”
朱阿姨一改剛剛的冷淡，臉上堆滿慈愛的笑容招呼着劉思琦到沙發上坐：“哎喲喲可不要你幫忙，你啊，小心着肚子裡的寶寶。餓了吧，我去給你切點水果先吃着。”
袁文倩這時候也走了過去：“那我去幫廚吧！”
朱阿姨扭頭看着袁文倩：“是啊，你去把那蔥絲切好了。”
商陸又懵了，他不知道在别人看來這個場景是怎麼回事兒，但是他單從朱阿姨的語氣和眼神中就能看出這個人對劉思琦就是關愛、對袁文倩就是不喜歡。
“媽我都跟你說多少次了，倩倩不怎麼會用刀。”鄭勇生氣地說了句。
袁文倩拽了拽鄭勇的衣擺：“我哪兒有那麼笨嘛，我去切就好了。”
“就是啊，不會也可以學，這都是鍛煉，不然今後文倩做飯的時候誰幫忙啊。”朱阿姨看似在說很貼心的話，實際上這一番話的内核就是說今後家務都由袁文倩來負責。
商陸已經目瞪口呆了，但是鄭文看起來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似的，還在指揮着讓老婆趕快去給劉思琦切水果：“行了行了少說兩句，你快去給琪琪切芒果，對了不是還有那盒大櫻桃，拿出來，小航喜歡吃櫻桃。”
到底誰特麼是親生的啊！？商陸莫名同情鄭勇的處境。
但是張航卻在這時把袁文倩和鄭勇一起拉到沙發那邊：“琪琪帶來了婚紗雜志，去跟她聊聊。蔥我去切，我就喜歡切這玩意兒。”
“啊，我也來幫忙吧。”商陸下意識地跟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