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大樓的攝影棚裡觀衆已經有序落坐，現場工作人員在對觀衆進行“思想教育”，順便分發了水和紙巾，觀衆也都是資深群演了，按照階級順序從近到遠的排序，有節目組特邀的有關部門領導，出場嘉賓的親屬，合作單位的氛圍觀衆，節目組的關系戶，剩餘的就是大學生和志願者。當然還有個别小咖群演，為了混進節目組遞名片。

似乎沒有人真的在意這場節目的内容，更多的人是心懷其他的目的。

說是三小時特别節目，實際上獲獎的人有很多，這次興甲村解放婦女事件自然成了壓軸，相關嘉賓不是明星就是大佬，節目組當然不敢怠慢，一個個都有自己專門的休息室。聞續斷甚至親自來現場，找商陸和常山許久，那熱情的樣子像是見到幾十年的老朋友，但實際上商陸清楚的記得去年新春晚宴聞續斷對他們還是冷嘲熱諷。

“這次給你們寫稿子的人可是精選出來的文豪，光是看看稿兒我都已經熱淚盈眶了。”聞續斷看着正在讀稿的幾個人。

商陸把那幾張紙放在一旁桌子上：“這次事件的吹哨人應該是一位叫陳白芷的人，她沒被邀請？”

“邀請了！她就在别的休息室待機呢！”聞續斷一臉驕傲，那樣子好像是在說“我給普通人都安排了休息室，夠面子了吧”。

薤白和商陸對視了一眼，後者站起來說：“麻煩帶個路，我們想過去打個招呼，這次真的是麻煩她了。”

聞續斷口中所謂的休息室，其實就是普通嘉賓候場室，大家穿着樸素，妝容也是盡顯純樸，不過看起來大部分是坐立不安，緊張得不知道眼睛該看向哪裡。這個時候商陸和蒲薤白的到場，仿佛自帶聚焦效果，讓所有視線都集中了過來。

坐在後排的陳白芷掩面笑出聲，站起來在大家的注視下走向備受矚目的兩個人。“高調呀，我好像理解大女主是什麼感覺了。”

聞續斷非常有眼力見，立刻帶他們去了最近的洽談室，方便他們可以說些私事。

洽談室的門被關上之後，陳白芷仿佛隻對桌子上擺着的純淨水感興趣。“高級，進口貨诶，一瓶水而已，不至于吧。”

“抱歉一直沒怎麼聯系你，最近怎麼樣？”商陸主動開口。

“你要總是主動聯系我那可是會出問題的，你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陳白芷笑着看他倆，“幹嘛這麼嚴肅，今天我第一次上電視诶。”

“我沒那麼小心眼，大家都是朋友。”薤白立刻給商陸搭台階，“而且商陸是因為……”

“生病嘛，我知道。”陳白芷稍微捋了捋發梢，“想到我都能知道你生病，那你們肯定也知道我的事了，就是為了這事兒才一臉嚴肅的吧。”

“一臉嚴肅不是因為你，是因為聞續斷……”商陸歎了口氣，揉了揉眉間，“你是不知道，去年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他那個瞧不起人的樣子，叫人來氣。今年就變成狗腿了。總覺得這節目之所以邀請我們，也是為了他們的利益，說實話，不是很想參與。”

“天，你都在娛樂圈呆這麼久了，行業裡都有什麼樣的人心裡還沒數嗎。”陳白芷沒有諷刺的意思，“選擇哪裡就要認頭去幹，既要又要是不可以的。”

這麼多年了，她還是一張口就說教。商陸心裡念叨了一句，以為自己是在抱怨，但卻意想不到地笑出了聲。

陳白芷見他笑，像是猜到了他為什麼要笑一樣，也跟着笑了一聲。

“看來你身體恢複得不錯。”商陸放松下來，翹起腿問。

“哎喲看看您這姿态，可真像是大佬來詢問基層小弟呀。恢複得不錯，而且以後都不用再被生理期困擾了，簡直完美。”陳白芷打開面前那瓶水。

“前夫哥怎麼樣，活着呢？”

“活着呢，聽說已經找到下一個小姑娘了，又是帶球結婚，感覺他就是急于要崽吧。”

“那就祝他幸福吧。”

“誰說不是呢，别看我才活二十多年，人生經曆可精彩了。交往了幾任，結局都是祝對方幸福。”陳白芷喝了口純淨水，“進口的水也一樣沒味道呀。”

“哈哈，包裝好看而已。”商陸點點頭，“其實你自己一個人就過得很好，我認識一個和你一樣的人，也是女生，雖然看起來……感覺上……各方面都不太像。我一直羨慕他那種不把快樂依附在任何人身上的自由感，活得很松弛，眼裡好像隻有科學。他以前跟我說不是所有人的傾訴對象和情感寄托都必須得是人，太世俗的想法會限制思想和行為的高度。共勉了。”

陳白芷放下水瓶，認真地點點頭：“不可思議，你學會安慰人了呀。”

商陸下意識看向身旁的薤白，發現對方已經紅了眼圈，他伸手握住對方的手，用拇指溫柔地摸了摸對方的手背：“可能是因為被安慰的次數多了吧。”

至少感情這一戰，陳白芷輸得心服口服，她回想起自己多年前為了“征服”商陸而使用的那些話術和心理戰，察覺到當初的自己幼稚又固執。

真正愛一個人原來是沒有索求隻有給予的，陳白芷明白了這一點，然後又因為明白了，所以沒有對前夫哥的無恥行為感到有多麼憤怒。畢竟她其實也并不愛他，就像是他也不愛她。青春期的激素總是具有很強的欺騙性，持久的愛情幻影也終将被現實戳碎。

這時節目組工作人員敲門說了聲“進場前三十分鐘，請各位到台下準備”。

三個人一起看向洽談室的門，然後又互相的對視了一遍。

薤白按住眼睛止住想哭的感覺：“完了完了，演講稿我還沒背下來呢。”

陳白芷站起來整理了一下長發和裙子：“台下肯定有提示詞吧，前幾個獲獎者下台之後跟我們說的。”

“而且就算說是直播，負責收音的工作室也會進行修音處理，有些小瑕疵根本不會暴露。”商陸幫薤白整理了一下頭發。

“你們雖然這麼說，但其實都已經背下來了吧。”薤白攥着稿子，看着一臉輕松的兩個人，“可真不想跟你們學霸學神同台。”

興甲村相關節目的播放順序是先有一段紀錄片，紀錄片的末尾是某位受害者在獲救之後的内心獨白，商陸在台下準備室看紀錄片的時候，小聲問一旁的常山：“楊程雯在的福利院很有可能也在同步收看節目，楊帆那一段不會播出來對吧？”

“放心，人民警察有污點這事兒可是禁忌，絕對不會播出。”常山說完，補充了句，“這麼諷刺的事兒，我說出來居然臉不紅心不跳的，感覺自己也挺惡心。”

商陸還打算再說點兒什麼，結果看到準備室的攝影大哥将鏡頭扭到自己這邊，又隻好把注意力放在紀錄片上。

受害者獨白結束之後，台上燈光亮起，一陣掌聲過後，先是紀錄片中出現的受害者從另外一側登台。受害者已經不再是紀錄片裡穿着病号服的模樣，換上了長裙，化了淡妝，看起來清新素雅，氣色很好。

但是他們所有人心裡都清楚，更多的受害者是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内恢複心理健康的，所以央視找來的這位受害者一員，也許最開始也是拒絕登場的。

上了電視，就意味着親朋好友都有可能知道這件事，甚至今後工作崗位上同事們也會議論這件事，久而久之事實就會被曲解，她将承擔令人發笑的污名：

唉你看就是她，當初為了錢跑去村子裡代孕的那個。

商陸很不贊成央視找受害者登台的這個節目安排，他沉重地歎了口氣，用手碰了碰常山，在常山和他對視的時候有用眼神傳達出不滿。

常山很默契地朝他點頭，小聲解釋：“沒辦法，總得讓一個人上台來調動大家同情心。也不是白來的，合作方出錢，隻要她不揮霍，這輩子吃喝不愁了。”

台上的受害者開始娓娓講述起自己得到解救的那一刻有多麼感動，在鏡頭而注視下淚如雨下，但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稿子上的台詞。

鏡頭當然也給了在座觀衆很多特寫，尤其是那些已經在跟着哭的觀衆們，每個都哭得無比專業，仔細一看甚至有商陸公司裡的新人演員。

這哪裡是頒獎，簡直就是各位狂飙演技的盛典，可真是地道的賀歲巨作。

“接下來我們有請這一次在逮捕行動中起到關鍵作用的人物，市場管理局，常山局長。”主持人報名之後，常山從工作人員手裡接過麥克風，走上台時先是對觀衆鞠躬，到主持人跟前就隻是點點頭。

“常局可是我們的老熟人了，我相信大家更多熟悉的是著名導演這個身份，從導演走到如今親力親為來為人民帶去平安與公正的位置，我相信常局一定是心系國家、胸懷天下的偉人。我們可不可以請常局長來發表一下這一次的獲獎感言呢？”主持人手持卡片，向常山真誠發問。

常山流暢地背誦出央視為他準備的台詞，幾次調動起大家的情緒，但他知道大家的情緒并不是被他調動，而是被提前彩排過的工作人員的手勢。常山聽到自己的大腦正在轟鳴，不是緊張也不是激動，後來他才明白那種感覺是憤怒，和他過往所感受到的憤怒亳不相同。

那是一種平靜的悲憤，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傷。

常山之後，主持人又邀請陳白芷登台，并且介紹陳白芷的時候，也強調了對方是所屬于哪個單位。

陳白芷在上台前，用力深呼吸了幾次，直到薤白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冷靜下裡，大步走上了台。

“大家好，我是陳白芷。”陳白芷舉着話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震驚的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被這頂級音響播放出來的時候，甜美又動聽。她在大學是學生會主席，大大小小的活動也都是她來主持，但她始終覺得自己的聲音經過音響之後就非常刺耳，這麼刺耳的聲音，到底能打動誰的心？

現在她看着演播廳四周的音響設備，突然感動得熱淚盈眶，她稍微哽咽了一下，帶着一絲哭腔地笑着說：“我甚至不知道我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有什麼資格拿到這個獎。好像一夜之間，我就與年輕的自己告别，此後我将無法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此後我将一次又一次回想，那些在黑夜裡，等待幫助到來的那些經受苦難的人。

“人，本應該互幫互助，我從小聽說這個觀點，但真正意識到這個觀點需要被執行，就是在興甲村。自己一個人快樂的活，就僅僅是活着。今後我會努力讓更多的人一起快樂的活，讓人活着這件事産生意義。”

後半段她是按照稿件來發表的，因為她發現當她說出自己的心裡話的時候，沒有人會為她鼓掌，甚至工作人員在台下正一個勁兒地給她指着提詞闆。

當她的發表也告一段落、被主持人請到旁邊的座位上和常山他們并排的之後，現場又放出了下一段短片。

那是興甲村解放行動的清晨時刻，商陸指揮着現場的志願者去給那些穿着單薄的受害者分發毛毯和熱水的片段。畫面故意錄制得有些颠簸，鏡頭跟随商陸視角，轉到了正抱着一個懵懂的少女、安慰她很快就能找到真正的家人了的薤白。

晨光下的薤白帶着一種渾然天成的神聖感，哪怕是不需要劇本，台下的觀衆也都看得聚精會神，似乎人就是會對好看的東西産生一種别樣的情緒。

要是薤白的話，頂着這張臉去犯罪，都會有人為他開脫吧。商陸對此深信不疑，但另一方面又有些不滿，因為很多人看到了薤白的外表，就把注意力停留在了外表，不會去繼續關注他的内在了。

明明薤白的内在才是最美好的。

短片結束，台上燈光再度亮起，這次與主持人的報名同時響起的還有台下劇烈的掌聲。

商陸和薤白同時上台，向衆人鞠躬，向主持人問好。這時兩個人轉身面朝台下，看着那巨大字體的提詞器，一種說不上來的滑稽感萦繞在商陸心頭。

首先發表感想的是薤白，不擅長在這麼多視線下演講的薤白，說話時有些緊張，但這種緊張反而讓他的聲音變得更加硬朗，尤其是當他說道“每一個生命都是有價值的”的那一刻，全場情不自禁地給予他最熱烈的掌聲。

薤白放下話筒之後，衆人的注意力就切換到了商陸這邊。

演講稿的一字一句商陸都清楚地記得，但是他更清楚的是那演講稿上的字句都不是他想說的。

是違心說出那些官方的華麗詞藻換取一次節目完美落幕，還是無視掉工作人員焦慮的視線換取一次自己獨白的機會？商陸面臨這個選擇的時候，沒有猶豫太久。

他看到了台下的蔡曉萍，兩個人眼神對視了一秒，之後商陸舉起話筒：“今天所有人發表的所有感言，我都認真聽過，并且很受感動。但我沒有那些獲獎人那麼高尚的情操和志向。”

這句話一開口，工作人員都懵了，因為這話并不想是陳白芷那樣的臨時加戲，而是有種徹底擺爛的基調。

“是這樣的，我這個人活得很随便，除了談戀愛，沒有在任何一件事上認真過。”商陸說完，台下居然有了笑聲。

“挺拉仇恨的吧，畢竟肯定有人說，你随随便便就考上這個、得到那個，那到底讓那些努力也得不到的人怎麼活？對于有這樣的抱怨的人，我也隻能回複一句，就那麼活吧，湊合活。”

台下的笑聲從稀疏到密集，甚至有些領導都跟着笑着。

“個人觀點，我覺得活在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在湊合活着。我們每個人能力或高或低，理想也分了三六九等，各自都心懷無法實現的夢，甚至有時候就算朝着夢想努力，窮盡一生也挪不動半步。那樣該怎麼辦，要去死嗎？那不可能。所以隻好湊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