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瓒還是沒有成全謝成玉。
他笃定地說着自己這幾天一無所獲,沒有找到幕後主使,還吵嚷着讓陛下降罪。
理直氣壯的程度,就跟認定了皇帝不會罰他一樣。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隻需草草幾眼,就将裴瓒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對于萬人之上的皇帝而言,裴瓒這種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根本不值得他費心思,若不是朝中實在無人可用,他今日都不會出面。
不過,皇帝也沒料到裴瓒如此不識擡舉。
皇帝要鞏固皇權,要殺雞儆猴。
必定會不可避免地牽連到許多人,本就姓“謝”的謝成玉更是無法幸免,而裴瓒卻偏偏妄圖保住謝成玉。
謝成玉的确是個人才,但是留下他,就相當于給那些世家大族留了機會……
【殺,必須要殺。】
皇帝的心聲聽得裴瓒心裡一驚,吓得他挖空心思地想對策。
須臾,他颔首低眉地說着:“陛下,微臣是沒有證據能證明科考押注一事出自誰手,但微臣隐約查到與此事與謝家脫不了幹系。”
“是嗎,不是毫無證據嗎。”
“微臣不敢欺瞞陛下。”裴瓒彎着腰,雙手舉過頭頂,順着皇帝的心思說下去,“茲事體大,微臣鬥膽請陛下下令嚴查此事,抄辦謝家,以正風氣!”
他這會兒突然剛硬起來,反倒是讓皇帝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盯着他,目光深邃如黑夜:“以正風氣?裴卿看來對謝家多有不滿啊。”
“不隻是謝家,包括謝家在内的世家大族盤踞京都,操縱朝野,打壓良臣忠将,攪得上下不安,但世家再大,這京都也是陛下的京都,大周也是陛下的大周,為了社稷着想,陛下必得清掃朝堂,除之後快。”
裴瓒一點點地把打壓世家的理由擺在皇帝面前,他并不是要向皇帝證明京都中世家的勢力盤根錯節,到了不得不收拾的地步,而是順着皇帝的心意,把皇帝的心思用他的嘴說出來。
說白了裴瓒目前袒露的所有,都不過是皇帝耿耿于懷的。
現如今的大周依舊姓沈,但是朝中多方勢力幹擾,那些在京都紮根已久的世家大族把控朝政,已經嚴重動搖了皇室權威。
皇帝早有心思清理,但是思來想去,朝中竟無可用之人。
實在有些可笑。
不得已,他把目光放在了前些年出言不遜被罰的裴家身上。
寄希望于裴瓒,希望他們裴家人骨子裡的心直口快和坦率,能救一救岌岌可危的皇室。
皇帝靜默在裴瓒身側,悠遠的目光越過雕花木窗落到殿外。
那裡的石柱經過了百年的風雨洗禮,依舊屹立不倒。
他若有所思地開口問道:“樹木成材需要數年之久,長成之後蔭庇四周,枝葉之中有鳥雀繁衍,樹幹之上有綠藤攀附,地面之下更是錯綜複雜,貿然斬斷,鳥雀如何?綠藤如何?”
話裡話外,無一不在擔憂清算世家之後可能帶來的危害。
依附大樹而存在的鳥雀綠藤固然不清白,但是處在大環境之下,他們也是不得已才做出的選擇。
身為帝王,鞏固權力自然是要用雷霆手段,但也不能忽視被迫站隊的大臣的苦衷,否則全部連根拔起,還給朝堂一片清明,隻怕大周也要不複存在了。
所以,雷霆手段要有,懷柔優撫也要有。
皇帝的擔憂,正中了裴瓒下懷。
“陛下體恤臣民,乃我大周之幸。”
裴瓒随口奉承,對皇帝的憂心表示贊同,也把皇帝哄得高高興興的,神情雖然沒什麼變化,但是眉宇之間俨然多了幾分欣賞。
同時,事情按照裴瓒設想的那般發展,他也不免得意,眼睛亮亮的,整個人像狐狸一般,由内而外地透着幾分靈動狡黠。
“蔽日之樹不除,大周無安甯,正所謂,百家共長,而非一家獨大。”
裴瓒清清嗓子,條理清晰地說着。
“微臣認為,伐樹不可不為,固然鳥雀飛,綠藤死,可被遮蔽得難以生長的萬物才有活的機會。”
“既然如此,科考賭局一事就交由裴卿去查,你可千萬别叫朕失望啊。”
皇帝語重心長地交代完,似乎還有事情要交給他做,但是盯着裴瓒看了好一會,眼神裡突然多出幾分嫌棄,而後聲音拔高,招進早就等候在門外的内閣學士,對着旁邊的裴瓒則是随便擺了擺手,沒有讓他原地聽旨意的想法。
裴瓒也不賴着,行禮之後就要離開。
湊巧負責草拟聖旨的内閣學士入門,裴瓒悄悄瞄了幾眼。
瞟到對方樣貌,裴瓒不由得緊住了呼吸。他雖然看得不仔細,但也注意到對方驚為天人的長相——
簡直比沈濯還俊秀。
眉似雲山,眼如秋水,行動起來如弱柳扶風,側立一旁聽候差遣時則像是典雅的蘭花。
绯紅官袍襯得人如珠如玉,隻不過對方冷清的玉面總氤氲着慘淡的惆怅。
明明不曾與裴瓒有任何眼神交流,卻還是能明顯感覺到對方身上萦繞的哀愁。
如果說沈濯的長相是那種明豔張揚,讓人驚鴻一瞥再也難忘的驚豔,那眼前的這人就是靜谧淡泊,好似空谷幽蘭一樣值得細細評味的動人。
裴瓒擦過手指上俗氣的扳指,對方的信息居然早就有過記錄。
【姓名:明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