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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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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散盡,曉光穿林,飛瓦青檐自水汽之中被剝離而出,漸漸現出峥嵘原貌。

靈堂諸事還不曾完全撤去,正堂壁上高懸着一幅先人遺像,其人廣平伯時震,軒然壯碩,身披甲胄,腰纏一柄三尺長的古紋寶劍,雙目炯炯,神态飛揚,呼之欲出。

時彧停在這幅畫像前瞻仰許久,思緒莫名。

“父親,我不會去找她的。”

時彧自己也不知道,他這是對父親說,還是在對自己強行告誡。

他想,既然沈氏不領情,不打一聲招呼就找好了退路,他也不必去阻攔了人家。

反正,父親将她從樂營裡救出來,給了她兩年安然無恙的太平生活,時家并不欠她什麼。

時彧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

“這是别人自己選的路,非我強逼,她就是上山做比丘尼,也不與我相關。”

“本來就是如此,難道我真要娶她?她比我年長好幾歲,又和父親……她本來就不該是我的。”

“父親,孩兒就要回長安述職。京都龍潭虎穴,人心鬼蜮,各懷算計,她一個孤女,我帶着她,對她也不是好事。”

盡管如此,時彧總忽略不掉心頭的慚怍。

他不守信用,他薄情寡義,實在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有愧于先父的教誨。

時彧被這兩股在腦海中天人交戰的勢力夾擊得頭暈腦脹,終于無奈,脫力地靠向梨木太師椅椅背,長長地籲了口氣。

他這具身體,好像仍舊沒有從疆場那十日十夜之中緩過來,一直存在于緊繃的狀态裡。

隻要稍感松懈,那麼周遭一切突如其來變動都有可能讓他風聲鶴唳,肌肉不受控制地虬結,并迅速冒出雞皮,然後他便會進入到一種備戰的狀态。

這一次,也隻是稍作整頓,當耳中落入來曆不明的腳步聲時,時彧立刻睜開眼,倏然望外。

但見天光熾亮,身形挺拔健碩的男人迎光而來。

“時彧。”

來人年過不惑,神情九分的敬畏之中,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愛。

“孫叔。”時彧怔然迎上前。

孫孝業為時震舊部,曾追随時震南征北戰,如今俨然也是朝廷的三品大将。

“你怎會從長安來?”

時彧立刻要安排孫孝業就座,對方緩緩搖頭,堅持要先為時震上三炷香。

禮盡後,就在挂畫前,孫孝業告訴時彧:“你臨危受命替父上陣,抗擊外辱有功,不日回長安,還要論功行賞,熠郎這次,是要加官進爵,越過我們這些不中用的老叔了。”

時彧汗顔:“不。時彧資曆尚淺……”

孫孝業撫掌:“你無須自謙。”

他歎了一口氣,欣慰地按掌在時彧肩頭:“你的這些叔伯們,打了一輩子的仗,都沒有你此仗赢得精彩,赢得一雪前恥!”

說起打仗,孫孝業的嚴重冒出燦然精光,心向往之。

但想到也是因為這場大戰,廣平伯時震犧牲,孫孝業的情緒低落了下去。

他轉過話頭,問時彧:“你家中沈氏呢?”

孫叔竟知曉沈氏?

時彧頓時心虛惶惑,眼神閃避了過去,心頭暗忖:莫非當初父親有意納沈氏為妾,也告訴了孫叔?可是孫叔為何在此時突然問起沈氏,莫非他還知道了,父親臨終前将沈氏托付于我一事?

時彧的胸口如同揣了一隻兔子,跳得飛快,背了良心的羞愧感,讓他無所适從,隻能側過身,躊躇着道:“孫叔怎會問起沈氏?”

沈氏昨夜裡要走了一根登山杖,照時辰推算,此刻,隻怕都快要上尼姑庵了。

孫孝業“哦”了一聲,并未察覺到時彧的異常,隻是道:“故人之女,代問其安。之前時兄曾來信說,已經接回了沈氏,正打算納妾,我還沒道一聲恭喜,可惜了……”

時彧捕捉到關鍵字,一擡首,眼神露出錯愕:“故人之女?”

孫孝業颔首:“是啊。”

他見時彧不解,便反問道:“你可曾聽說過,沈馥之?”

時彧身為朝廷武官,從戎已有數年,軍旅生涯與沈馥之有過重合,對曾名噪一時的遊騎将軍,自是也有過耳聞。

他實誠地點了下頭。繼而又想到,莫非,沈栖鸢是遊騎将軍沈馥之之女?

少年胸口怦然:“沈馥之勾結北戎,被射殺于城門之外,部從充軍流放,女眷送入教坊,淪為樂籍。沈氏,與沈馥之有何關系?”

孫孝業皺起了眉,顯然很不樂意聽到時彧這樣說。

“沈馥之與我曾是同袍,我們一起在你父親麾下為将,随你父親四處征戰。沈馥之是朝廷中一員不可多得的骁将,也曾多次救你父親性命,時彧,怎可如此落井下石。勾結北戎一事,從來都沒有實證,他是清白還是奸邪,尚無定論。”

時彧聽出,孫孝業對朝廷的判決并不認同,這番話若是傳出去是極其危險的,孫孝業肯對自己講,必是将自己也視作了極親之人。

時彧很感激。

孫孝業道:“平谷關之戰,你父親腹背受敵,損兵折将,若非沈馥之背着你的父親冒死突圍,時兄早已殒命,嘉蘭峪之戰,沈馥之率五百精兵馳援,沖入陣中,你父親這才得以與援軍裡應外合,打退賊寇。你父親曾經能把身家性命都交給沈馥之,反過來也一樣。”

時彧早已不是當年初出茅廬時孤軍奮戰、好大喜功,隻顧自己突圍,而無手足袍澤之義的魯莽少年。

六年戎馬生涯,時彧懂得了何為家國大義,不再隻會單槍匹馬地厮殺。

沈馥之,于父親,竟有諸般救命之恩、襄助之情。

難怪,父親明知沈馥之死于“勾結外敵”之亂,仍要冒險,救出他淪落樂營的女兒。

沈栖鸢是沈家孤女,先父摯交後人,父親當初說要納妾,多半也是為了照拂她餘生。

沈栖鸢仍是沈馥之的遺孤,罪名在身,若公然迎入時家,恐引人注目,暴露身份,給沈氏帶來諸多不便,所以父親隻是說要納妾。

難怪,父親臨死之際,也不忘要托付沈栖鸢,讓他好生照顧沈氏。

少年攥緊了拳頭,忽地一拳砸落在自己腦袋上,惱火至極。

孫孝業沒看懂他的舉動,呆了一呆:“時彧,你這是——”

時彧回過神,朗潤如星的雙眸迸綻出熠熠光亮:“我做了一件蠢事!孫叔見諒,我這就去,把沈氏接回來。”

少年背影匆忙,幾乎不待孫孝業再問下文,那少年修長勁拔、猶如岩岩孤松的身影便繞過了門前影壁,于竹柏翠陰中消失了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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