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更大了,漸漸地如同含了摧枯拉朽之勢,在天地之間穿梭暢行,山林裡積蓄了大團大團的水渦,有一些積水,甚至悄然地漫過了洞外的土陂,一點點滲進來。
天潮潮地濕濕的山洞裡,沈栖鸢枕着一曲雨聲,睡意逐漸襲來。
出家為尼,并不是最佳選擇,本來也是無奈之舉。
時彧願意接納她,當着覺慧師太的面,說她是時家的人,沈栖鸢也不想再抗拒了。
跟他回家。
跟他去哪兒都可以。
伯爺已經死在了戰場上,再也不可能回來娶她,沈栖鸢做不得時家名正言順的家眷,但她一介孤女,又身負罪臣之後的污名,也無枝可依。
依附向時彧,是她最好的選擇了。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有什麼理由再拒絕。
這個話題便不再繼續,沈栖鸢陷入了夢裡。
倒是時彧,拼了一身骨氣和臉面,說了那樣一句話來,竟沒等到沈栖鸢的回應。
滾燙的臉也逐漸恢複了正常的溫度,悄然看一眼身旁。
才發覺,那女子竟已然入眠。
這下,少年的心裡簡直翻江倒海。
就像一隻尖細有力的貓爪子,不輕不重地撓着他的心房,他鬧心得很,卻無處抓癢,指甲掐緊了虎口,也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怎麼個事,給個答複啊。”
他困惑又愠怒,盯着沈栖鸢半晌,卻發不出一點脾氣來。
篝火燃燒到了後半程,火焰的威力沒有先前那般熊熊,隻剩下些微跳躍的光。
于火光與黑夜相交之處,女子安然熟睡,缃葉黃花籠裙如水般輕盈洩地,豆綠的絲縧将纖腰裹纏着,她入睡的姿勢端莊而曼妙,恰似一朵出岫輕雲,煙煴而生。
時彧的喉結不受控地滾動,倏然感到幾許莫名咽幹。
一句熟悉的話,蓦然地闖入腦海,在腦中盤旋。
“那沈氏實在可憐,你若有意,回到潞州之後,就替我娶了她去,好生照料,莫使她無依無靠。”
“你若有意,就替我娶了她去……”
“娶了她去……”
那句話不停地閃入腦中。
少年喉結震顫,望住沈栖鸢熟睡的容顔,不受控制地身體開始變得炙燙。
時彧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他已經十八歲了,雖一直戎馬在外,還未曾有過女人,但已經過了生理的成熟期,對于自己身體的某些異樣,他不可能如白紙一張。
“不。我怎麼可能有那種污濁的念頭。一定是此時洞中潮熱……”
想入非非間,從沈栖鸢衣衫裙袂之間散逸而出的芙蕖清香,又無孔不入地襲來。
鼻翼被挑逗得連連驚顫,身體裡那股燙意愈發明顯了。
身體太躁動,橫豎也是睡不着,時彧看向洞外潇潇雨簾,打定主意,起身朝着雨水肆意處沖去。
這雨,如潑如倒,下來近乎整夜。
一直到夤夜時分,方漸漸減小,先是小得猶如抽絲般,淅淅瀝瀝,後又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終于徹底止歇。
山間露出一彎素月的輪廓,在橫柯掩映間,如同一粒粒碎冰,嵌在碩大無朋的暗藍杯盞裡。
沈栖鸢從睡夢中醒來,她發現自己仍置身于山洞裡,回想少頃,終于記起入睡前發生的一切。
正坐起身,揉揉酸痛的後腰,手掌貼向腰側之際,蓦然發下了時彧的存在。
看到時彧的一刹那,沈栖鸢受到了驚吓,口中“啊”一聲,又靠回了山壁上。
原來時彧這時早已全身濕透了,圓領袍被雨水澆得褶皺,濕淋淋地貼在皮膚上。
馬尾仍漉漉地往下瀝着水,水痕向身後沿着後頸蜿蜒滑落。
初升日光,斜照進森然的洞府,映出少年峥嵘淩厲的輪廓、漆玄深邃的眉宇。
他靜靜看着她,一個字也不說,身體僵硬地坐着,紋絲不動。
沈栖鸢見他活像一條失魂落魄的小狗,心裡頓時湧出一股母性的慈愛來,情不自禁地向前去,靠近他幾分,低聲問:“少将軍,你怎麼濕透了?”
時彧不答,見沈栖鸢伸手來,像要為他擰幹發上的水分,少年偏過頭,避開了沈栖鸢的親近。
沈栖鸢的好意對方沒有受領,她的手指尴尬地停頓在半空中,又過須臾,隻好讪讪然收了回來。
她本就話少,時彧還冷場,她就更加不會多嘴了。
時彧見她不問了,心裡卻按捺不住起來,胸口毛毛的,極不舒坦。
“我,”少年企圖扯謊蒙騙,“昨夜裡有一陣雨下小了,我出去看了看山路,發現還是泥濘難行,回來的時候又遭雨淋濕了。”
沈栖鸢微微颔首,并不說話。
但她實在見不得時彧那濕漉漉的小狗模樣,盡管他對此很嫌棄,一再拒絕她的好意,沈栖鸢仍是從懷中取出了一條幹淨的絹帕,遞了上去。
絹帕子上,繡的是清幽淡雅的芙蕖,有的盛開了,有的還是菡萏,亭亭地與綠葉之間立着。
那繡工堪比巧奪天工,連蓮葉的葉脈都清晰可見,中央兩粒水珠,用多種顔色的絲線勾勒而成,顔色由淺及深,整體上圓潤晶瑩,畢肖實物。
時彧沒有立刻将其拿在手裡,隻是看了幾眼,便挪開了視線。
少年下颌高昂,倜傥不拘:“答複呢。”
沈栖鸢見他不收,也沒強行塞給他,又聽到他問,她攥緊了帕子收回手來。
“少将軍之前說得對,我與伯爺雖約過兩姓之好,但畢竟隻是口頭承諾,一無文定為憑,二無媒妁為證,更不曾入過時家的族譜,我算不得是時家的人,所以為伯爺守靈完之後,我盡了我的心,就不該再逗留老宅裡,惹得少将軍不便了。這是應該的。”
時彧皺眉,道:“我看你也話也不少。繼續說。”
“……”
沈栖鸢一晌無言。
她垂落面頰,清秀的容顔,膚光勝雪。
“少将軍若視我為累贅,便請讓我安然留在山上,我願一生常伴我佛,虔誠修行,為恩公,為你祈福的。”
鬼神佛陀之說,到底子虛烏有,時彧不信那些,但她相信沈栖鸢的心意,是誠摯的。
這女子雖有不小的氣人的本領在身上,但畢竟是善良的,從她不分晝夜地為父親守靈這點來看,時彧至少能認可她是知恩圖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