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需有耳朵便能聽出來彈琴之人琴技高超,其琴音沉厚清越,将斷不斷,平滑處似石脈水流泉滴沙,激昂處如車錯毂兮短兵接,時起時沉,繞梁不絕。
應是管事劉洪從庫房裡将那把藏琴取出交給她了,沈氏正在後院調試春雷。
他不知道,她那般柔弱的女子,能彈奏得出金石之音。
倘使不是危急關頭的琴音破障,他早就已經……
他是被夢魇住了,非他胡思亂想,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夢。
時彧松了口氣,幸夢中也未失蹄鑄成錯誤。
他對沈氏無感,大抵隻是年紀到了,有些本能自發蘇醒,而恰好她今日見過沈氏罷了。
記得秦沣以前說,他情窦初開時也做過無數春夢,夢裡連自己一道長大的表妹也沒放過,他不敢對别人講,隻對少将軍一個人提過。
但他表示對表妹絕無非分之想,隻是夢境中的荒唐事,往往不由自己控制。
時彧猜測他說的是對的。
正如今日的一晌春宵,也不過是他近來太過疲累,和沈氏周旋之後産生了某種錯覺。
隻是如此,沒有其他可能。
時彧敲了敲自己仍疼痛的腦袋,試圖忘掉夢境中的一切。
以往他做了夢,醒來後不出一個時辰便會忘得幹幹淨淨,他相信自己很快便能将那件事忘得不留下一絲痕迹。
沈栖鸢彈奏一曲作罷,身旁畫晴聽得連聲鼓掌,直誇贊她琴技高妙,沈栖鸢赧然垂眸。
劉洪呢,也聽呆滞了眼睛,情不自禁地想要喝彩。
忽然想起這張春雷是先夫人的遺物,現在它易主了,劉洪咽了口水,強行把内心的驚豔壓了下去。
他徐徐起身,向沈栖鸢告辭:“琴有新主,就像戰馬有了将軍,可喜可賀。隻是這張琴彌足珍貴,還望沈娘子以後務必珍攝,毋使毀傷。”
沈栖鸢道會謹記。
畫晴将劉洪送走,松口氣一蹦一跳地折回來,對沈栖鸢這張琴簡直饞得恨不得流口水了:“沈娘子,這把春雷是先夫人的名琴,先夫人走後,伯府就再也聽不到這樣美妙的琴聲了呢。少将軍對您可真大方,先夫人的遺物他也舍得送給您。”
剛才劉洪沒交代這是先夫人的東西,沈栖鸢聽罷萬分驚訝,“這麼貴重?不行,我應當還給少将軍。”
畫晴制止了她:“少将軍送出去的東西沒有往回收的,興許是他給您的賠罪呢。”
沈栖鸢擡手,撫了撫額角上已經上了藥的腫包。
她的目光是柔和的,眼底無甚情緒。
畫晴蹲下身,仰望沈栖鸢:“您還怪少将軍嗎?”
沈栖鸢搖頭:“少将軍在我眼底,和你一樣都隻是個孩子,我怎會怪他,和他置氣呢?”
畫晴輕輕地一笑,眉眼絢爛起來,她快活地點頭:“娘子您真是寬容大量。”
沈栖鸢的指尖搭在春雷的弦上,輕一彈撥,便是餘音繞梁,這種名琴曠世少有,不知先夫人是如何得到的,她好奇問了一句。
畫晴立刻解釋道:“咱們先夫人呀,可是一名縣主,她還是廣陵遺老的關門弟子,這張琴就是廣陵遺老傳給夫人的,夫人沒找着傳人,仙逝以後,伯爺怕睹物思人,就把這張琴鎖進了庫房裡,再也沒打開。”
沈栖鸢幽幽道:“伯爺與夫人,生前應當很是恩愛吧。”
畫晴沒聽出沈栖鸢語氣中暗藏的失落,順嘴回道:“那是,長安的婦人誰不羨慕我們先夫人,能得伯爺全心全意,兩人鹣鲽情深,伯爺上戰場都恨不得帶着夫人呢,可惜夫人體弱,跟不得去。”
沈栖鸢以前不知曉伯爺與先夫人感情如此深厚,如今知道了,也終于懂得,伯爺當初說要納妾,對她是全然無一絲男女之情的。
伯爺應當确如時彧所說,隻是為了與她父親沈馥之的手足之交,為了方便照顧自己,才許的納妾。
畫晴終于察覺到了沈栖鸢神色的不對,也立刻反應過來,忙掩住嘴唇,心虛地轉過眼珠去了。
她真是嘴快,竟忘了沈娘子曾和伯爺也談婚論嫁過,沈娘子心裡定是對伯爺舊情難忘的。
“沈娘子……我說錯話了……”
畫晴小心翼翼地賠不是,請求她原諒。
沈栖鸢看着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她在這個年紀時,還天真不知愁,遠沒有畫晴這般機靈,因此就和看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沒有分别,怎會怪她。
她将唇角折了一點弧度,安撫畫晴:“你沒有說錯話,伯爺如我所料,是重情重義之人,我應該感到高興。”
沈娘子如此說,但畫晴總覺着,沈娘子心裡有伯爺,她會難受。畫晴也跟着不好受,懊惱地打了下嘴。
沈栖鸢的頭發已經晾幹了,厚實濃密的青絲壓下來,嬌雲慢垂柔領,绀發濃於沐。
畫晴替沈栖鸢将一頭緞子般柔滑亮麗的長發挽成發髻,用一支翡翠玺花芙蓉簪固定,雲髻松軟,碎發随風吹拂。
碎散的絨毛瘙過後頸,撩撥出了些微癢意。
沈栖鸢笑了下,垂下面容,拾起身旁角落的琴譜。
這時前堂有人來了,孫嬷嬷向沈栖鸢行禮,接着道:“少将軍請沈娘子去一趟。”
沈栖鸢納罕,不知出了什麼事。
畫晴對沈栖鸢對視一眼,替她問道:“天色已經晚了,少将軍怎麼這個時候要找沈娘子?”
孫嬷嬷叉着手在袖裡:“去了就知。我隻一傳話的,問了老婆子我也沒用。”
沈栖鸢将琴譜交由畫晴保管,二人将春雷收好,沈栖鸢整理衣容,緩聲向孫嬷嬷道:“好。”
她也不知時彧要見她作甚,眼看着日頭西斜,夜色将至,這麼晚了,男女之間多有不便,時彧這樣做很不應該。
雖然她心裡不覺得時彧是個男人,但架不住旁人産生見不得人的揣度。
孫嬷嬷拎上一杆宮燈,帶沈栖鸢從角門出。
天色昏暗,西邊現出丹砂、靛藍交融一線,似傾翻的畫墨洇染開來,若無燈籠前導引路,沈栖鸢都看不見孫嬷嬷的臉。
從角門出去,隻見一駕馬車橫在門前。
“這是?”
沈栖鸢不明就裡,試圖問孫嬷嬷,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時彧要見她麼,怎麼出門來了。
孫氏殊不客氣,也不回話,撂下宮燈一掌從身後将沈栖鸢推一跟頭:“進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