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聽瀾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确認趙哥被巡邏的士兵帶回去之後,他才悄悄回到了軍營裡。
掀簾入帳,賀聽瀾見帳内依舊一片寂靜,傅彥似乎睡得很沉,不禁松了一口氣,蹑手蹑腳地往床榻邊摸索。
結果傅彥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忙完回來了?”
賀聽瀾吓得一個激靈,汗毛都豎起來了。
不過……傅彥的聲音格外清醒,一聽就不是剛被吵醒。
“你不會一直都沒睡吧?”賀聽瀾小聲道。
傅彥笑了一聲,“聽到你偷偷溜出去了。”
“那你居然沒有跟過去?”賀聽瀾驚訝道。
“懶。”傅彥說,“而且如果你想告訴我的話,你自己會說的。”
“哦。”
賀聽瀾手腳并用地爬上榻,結果摸黑看不清東西,被榻上的褥子給絆了一跤,重重地砸在傅彥身上。
“嗷——!”
“你要砸死我啊!”傅彥五官扭曲,痛苦道。
“不好意思哈哈哈哈……”賀聽瀾雖然看不清,但是他能想象到傅彥現在的表情,不禁笑出聲。
“你還笑!”傅彥拍了他一下,“我懷疑你是故意的……”
“啊?”賀聽瀾一邊笑得猖狂一邊疑惑道,“真不是啊!”
“……以報白天我砸到你身上之仇。”
賀聽瀾:“……”
“我可沒那麼記仇。”賀聽瀾自言自語地說着,往床榻的裡邊爬去,“氣死自己不值當。”
“那你現在不生氣啦?”傅彥轉過頭問道。
“生什麼氣?”
“就是關于我帶舅舅來跟無名寨議和的事情。”
賀聽瀾愣了一瞬,然後煞有介事地揉搓着被角,嘀咕道:“我本來氣的也不是議和這件事本身。”
他鑽進溫暖的被窩,在傅彥身邊躺下。
“我知道。”傅彥說,“你不喜歡我替你的人生做決定。”
賀聽瀾沉默了。
“但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傅彥接着道,“當時情況緊急,我來不及想那麼多,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你能平安無事。”
“至于回金陵城一事,我隻是想給你提供多一條可以選擇的路,并不是逼着你隻能走這條路。”
“其實你說得也對,如果你不願意,沒有人能逼得了你。可當時的我自認還不算特别了解你,不知道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隻知道路寬一些總比窄了好。”
空氣仿佛凝結了一瞬,黑夜的營帳中安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到。
半晌,賀聽瀾突然開口:“如果我說,我其實不是氣你為我謀前程,而是害怕,你信嗎?”
“什麼意思?”傅彥不明所以道。
“我長這麼大得出了一個結論,就是不能依賴上别人給的好處。”賀聽瀾道,“隻有靠自己争取來的東西才能牢牢地握在自己手裡,而那些靠别人贈予或者施舍的,早晚都會失去。”
傅彥翻了個身側躺,面對着賀聽瀾,“是因為你的父母嗎?”
“不完全是。”賀聽瀾道,“可能一開始是這樣吧,但是後來我自己把自己給說服了。越長大,我就越印證了這個理論。我發現隻要是那些被人給予的好處最終都會落空,而那些我自己搶來的就永遠不會失去。”
賀聽瀾也翻了個身,和傅彥臉對着臉。
雖然看不清對方,但是賀聽瀾就是覺得他能看到此刻傅彥的表情。
“所以我把這世上與我有關的一切事情分為兩種,一種是我作為主動的一方,一種是我作為被動的一方。後者對我來說是要盡可能規避的,而前者是我想要的。”賀聽瀾輕聲道。
“所以……”傅彥琢磨了一下措辭,“你是覺得接受别人送到你手裡的好處,很不踏實?”
“嗯。”賀聽瀾點點頭,“我怕依賴别人的好,因為依賴會帶來期待,而期待越大失望越大。我希望自己的命運全權由我自己掌控,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哪怕一點。”
傅彥好像恍然大悟了,卻又好像沒完全明白。
在傅彥習慣的環境中,沾親帶故的互相開開後門,互相幫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今天你家的孩子要當官,我給推薦一下;明天我家孩子要結親,你給牽線搭橋。
世家大族就是靠着這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才與彼此深深綁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所以傅彥不明白,為什麼僅僅是為對方鋪一條路這麼小的事都能讓賀聽瀾感到不适。
但現在他好像有點明白了。
“其實在得知你帶兵到了入雲峰山腳下的時候,我沒有多生氣。”賀聽瀾說,“那個時候我主要是不理解,所以才把你抓回無名寨,想跟你問個清楚。”
“現在回想起來,真正讓我受不了的是你說出那句‘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來的,現在塞到你手裡你卻不要’的時候。”
這句話好像瞬間把賀聽瀾拉回到了自己那段無助的童年歲月。
搬家搬去哪裡,他做不了主。
娘親和師父經常一消失就是十天半個月,他隻能接受。
被迫和自己的小夥伴分離,他也隻能面對。
賀聽瀾必須承認,當時他有點應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