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出身龍溪凝氏,對世家冢并不陌生。在南渡之前,每年祭祖的時候,他們也是要回到龍溪郡的。隻是如今這局勢,再要祭祖,也不知要到何年月了。
她唏噓一瞬,看向阿朝:“原來你們是守墓人。”
“咦,大姐姐原來也知道守墓人。”阿朝點點頭,随即又笑了起來:“但草花婆婆說,白沙堤以後不需要守墓人了,隻要想,我們都可以随時離開這裡了!”
“守墓人與墓主有結契。”大箱子平直的聲音倏而響起,他的語氣在這樣的時候顯得過分生硬不阿:“隻要墓主的血親在世,守墓人便要世代鎮守,不得擅自離開這片土地。那位草花婆婆說得曾經也沒錯,但現在,怕是要落空了。”
他的目光落在墓冢的最前方:“如今謝氏冢有人祭拜,也有人将在百年之後繼續葬入此處,他還會有子孫後代綿延,隻要謝氏血脈一日沒有絕斷,守墓人就一日不得離開白沙堤。”
阿朝的表情逐漸變得茫然,大箱子說話太過文绉绉,她沒能全部聽懂。
但她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說,她夢想中的等到及笄就離開白沙堤的願望,怕是不能實現了。
阿朝猛地睜大眼睛:“你騙人,我不信!草花婆婆明明說謝家人都死光了!我要去問草花婆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完,她拔腿就跑,不過片刻就已經沒了影子。
但她的那句“謝家人都死光了”卻猛地砸進了凝辛夷的腦中。
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蓦地出現在了她腦中。
難不成謝家血案……與這些守墓人有關?
她神色不定地盯着深不見底的洞冢,又想到了自己此前推測的燭陰,一時之間還沒有打定主意要不要進去看看。
大箱子卻已經提步向前,他擡手在自己身後巨大的木箱上一按,敲擊兩下。
木箱的側邊有一扇小門打開,兩個圓球形狀的木球骨碌碌滾下,在落地的瞬間已經各自長出了八條機關小腿,一溜煙向洞冢深處而去。
偃師修偃術。偃術又稱為機關術,方才這兩個,顯然便是有探測作用的機關木球。
大箱子一手掐訣,默立原地,與機關木球共感。
凝辛夷不欲在人前暴露自己真正的能力,隻掏出之前那根金钗,用手撫過上面的镌刻的密紋。
金钗上有三清之氣蕩漾一瞬,旋即指向的,卻是洞冢之外,她的身後。
大箱子感受到她的動靜,分神看她一眼:“蔔師?”
凝辛夷不置可否:“半吊子罷了。”
又思忖片刻:“不如暫且分頭行動?”
有此人在,她的諸多手段不便施展,再者她的這一卦應在了别的方向,起卦需解,她自當去看一眼。
大箱子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的共感與此同時也有所觸動,顯是看到了什麼:“我入洞冢,若有異樣,以此煙為信。”
他扔過來一隻傳訊煙。
凝辛夷接住,轉身掠走。
她三清之氣未收,确認那一直在暗中潛伏的“大花帽子”沒有跟上來,身形這才微微一頓。
【鬼咒·匿影鬼蹤】
下一瞬,她整個人都如鬼魅般變得輕盈,仿若融入了燈火下投落的黑色影子,踩在屋檐上的每一步都如同拂過的風般沒有重量。
不過片刻,她便已經掠過了所有此前的來路,順着金钗指引的方向,一路直上山巅。
妖氣彌散,绯紅之色濃到幾乎不見去路,凝辛夷又聞見了一些奇詭到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混了佐料的肉香,又帶着些許腐爛後塗抹了大量香料遮掩的馥郁。
她身形再匿,金钗在她掌心搖擺震顫不定,比之前更堅定不移地指向了一個方向。
那是一間舊屋。
髒污磚砌牆面,早已辨不出是泥濘還是别的什麼污漬,瓦片是一片鴉黑,白燭照亮門柱周圍一小隅。
此處的夜都好似比别處要更黑。
凝辛夷輕巧落在了牆外。
她沒有推門,也沒有開窗,而是就這樣站在牆外的陰影之中,擡起一隻手按在牆面,慢慢擡眼。
【瞳術·月瞳胧】
她的目光穿透并不多麼厚實的牆壁,将這間舊屋之内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然後眼瞳微頓。
她的腦中蓦地響起了阿朝方才的話。
——“……最近都沒人和我玩兒了……草花婆婆不讓我晚上出來玩……”
她還覺得這不過閑話家常,卻不料這兩句話的背後,竟然已經昭示了此刻面前的所有!
目之所及,血色縱橫,近似凄厲。
是屍體……不,屍堆。
無數孩童的屍體橫七豎八,堆滿了整個空曠的房間,屋檐上,牆壁上,甚至門縫裡向外滲透的,都是一層又一層粘稠的血。
密密麻麻的小小血手印重疊在下半塊牆壁上,幾乎不剩半點留白。
白色的紙錢潦草散落,内方外圓,卻也都已經稀稀拉拉染上了血色。
凝辛夷的目光凝滞片刻,慢慢落向窗口的方向。
深秋夜涼,紙糊的窗戶早已被風吹開了許多破角,被吹舊成爛絮狀的黑黃紙張下,是一排放得整整齊齊的、大小不一的孩子們的鞋子。
那樣的排列與血泊中橫七豎八的屍首形成了過分強烈的對比。
饒是早就見慣了妖祟傷人殺人的場景,凝辛夷還是閉了閉眼。
那些鞋子上,還落着幾片被風輕輕拂動的羽毛。
凝辛夷的手指穿過那些破舊的窗戶紙,悄無聲息捏住一根,在指尖摩挲一瞬,已經全然确定,這羽毛,來自鬼鳥釣星的羽衣。
此鳥最喜幼童,若是已成妖祟,則可褪羽衣,化作老婦人形,形容與人無異,行走人間,且掠食對象,也将從原本的幼童,變為十來歲以下的兒童。
正與此刻眼前所見一一吻合。
凝辛夷不忍再看這如同人間煉獄般的一幕,移開眼睛,手指已經捏在了掌心折扇的扇骨上,三清之氣缭繞。
不等她開口起密紋,卻聽一陣腳步由遠及近,旋即還有一道熟悉的女童聲音:“草花婆婆——”
阿朝一路氣喘籲籲跑來,眼睛在黑夜中明亮卻驚慌:“他們說你騙我!謝家人明明還沒有死絕,我們還要在這裡繼續守墓!我們再也出不去白沙堤了!”
她一直沖到這間血色漫天的屋子門口才堪堪停下,大口呼吸,顯然這一路沖刺已經用光了她的力氣。
與此同時,瓢潑绯紅的屋子裡,倏而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