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沉順着他的手勁,微微昂脖子,聲調依舊淡雅:“‘大山雀’,我怎麼沒聽說,你們這種小雀的攻擊性,比鷹還強?”
白翎危險眯起眼,正要問對方到底想幹什麼,卻瞬間頓住。
這男人,竟然把喉嚨前的尖刀視若無物,壓着刀刃,寸寸前傾身體,以至逼得坐在他腿上的白翎,不得不被迫後撤。
白翎本想用姿勢鉗制他,卻被他倒逼回來。
如雕塑般的象牙色脖頸間,壓出一條細細血線。那顔色鮮紅堪比魔鬼的舌尖,隔着距離,舔舐得人眼球濕燙。
郁沉神态自若,白翎逐漸呼吸緊張。那是一種被主動進攻,反被頂級掠食者越級碾壓的窒息感。
嶙峋的指骨原本扣緊餐刀,現在卻不自覺地指尖微抖。
他下不去手。
燦海波濤般的金發呼吸可觸,被自己貼過的臉頰也近在咫尺,白翎氣息微亂,完全未意識到自己吸入多少信息素。他緊繃地往後一退,後腰驟然重重撞在桌沿,痛!
“啊……”白翎瞬間痛得弓起身子。
他下意識去摸,一隻修長的大手卻接管了他的後腰。先是試探輕柔,再收緊手臂往前一帶,随着動作,白翎怔愕地撞進那片柔軟金海,撲在他的肩膀——
一下子從呼吸艱難的地獄,墜入溫柔天堂。
“撒謊的小騙子。”那低音貼着耳廓震動,讓人心都跟着顫起。
白翎咬着牙,冷聲,“我沒有撒謊。”
“沒有?”
發絲撩過白翎臉頰,心跳無端快了幾分。男人低身在他口袋摸了摸,掏出什麼,反手往餐盤裡一扔,問他:
“沒有,那這是什麼?”
半塊牛肉滾落而出,狼狽蜷在盤子角落,仿佛被一則犯罪證據。
郁沉緩慢問:“這就是你流浪時學的陋習嗎?”
居高臨下,帶着淡淡的譴責。
陋習。
莫名的情緒一股腦湧上來。
比起曾經聽過的無數鄙夷,這兩個字根本無關痛癢。可由這個剛才還施展善意的人說出口,白翎的心髒,控制不住地深深刺痛一下。
奮力掙脫桎梏,白翎支着壞掉的假腿,垂着眼眸,一瘸一拐就要往外走。
郁沉轉臉朝向他,聲調沉下去,像在命令:“回來。”
停住腳步,白翎呼吸錯亂,強硬挺直的脊梁像風雨飄搖中的小樹。他回過身,咬着牙尖冷笑:
“像你這樣的金發貴族,肯定不知道挨餓的滋味吧?”
是,他撒謊了。
“……我就是卑劣的底層野狗。”
根本就沒有愛我的家人。
我隻是個腿殘的,被軍隊踢出去又多年後被朋友背叛的廢物。
“……但我絕沒有偷你的東西。”
我隻想留下那塊肉,明天吃。
房間一片安靜,僅能聽見中央空調的運作聲,低淺,孤獨。
郁沉在高椅中坐直身體,十指交叉,告訴他:“沒有下次了。”
白翎低着眼睫,單薄蒼白的眼皮顫了顫,聲調生硬:
“我不會再來了。”
……混蛋。
轉身就要走。
“我是說——” 郁沉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他摸索到手杖,推開椅子站起來,“下次不許偷偷藏在餐巾裡,會滋生細菌,要吃就當場吃完。”
“如果想帶一份回去,就告訴我,我很樂意幫忙打包。”
白翎怔忡,下意識望向他。
男人脖子上的血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愈合,被雪白餐布拭過,變得如文藝複興時代的塑像般,血肉完美。
郁沉拄着黑色手杖緩步過來,快到身前時,問了聲“你在哪”,又低聲說:“抱歉,剛才是我用詞不當……”
主動道歉。
他擡手想探路,長指間的縫隙卻忽然被一簇湊上來的軟毛填滿了。
倔強又正直的小白毛啊。
郁沉摸了摸送到自己手邊的腦袋。
他很高興。
十年來從沒有這麼舒心過。
仿佛在長久的疲憊後,步履維艱地走回去,和你萍水相逢的小狗被你無意中踩到尾巴,當你蹲下說抱歉,它已經原諒你。
他也明白那半塊牛肉的意義。
隻有無人關愛的流浪小狗,才會學着延遲滿足。它叼起路人給的肉骨頭,舔兩口就依依不舍地藏進破布窩裡,到了夜晚,小腦袋枕着它才睡得着覺。
它不期待有人能再次施舍,也不敢期待。
隻會等在原地,等着你哪天心血來潮,停下腳步。
撫摸在發頂的手動作溫柔,恍惚間,白翎回想起之前那場不期而遇的擁抱。黑暗的露台裡,對方将他護在角落裡,輕柔地給予周到的精神安撫……
很妥帖,很關照。
牛肉正在胃裡消化着,蛋白質分解成多肽的過程讓整個胸腹都變得熱熱的。那種久經饑餓臨近崩潰之後,忽然被食物填滿的安穩感,讓他模糊地生出一種不該有的祈盼:
好喜歡。
如果是我的就好了。
但這隻是一閃而過的幻想,是不切實際的。
“請别抱我了,”白翎後退一步,避開那雙溫暖的手。璀璨的水晶吊燈在餘光裡細碎晃動,他恍惚地别過臉,低聲喃喃:
“每天都吃好東西,會上瘾的。”
“那就每天都來。”郁沉柔和地說。
白翎擡眸望去,男人置身重重疊疊的燈影裡,背對光暈,容顔模糊不清。他恍如昨日繁華,舊夢重現,臨死之人在彌留的深夜裡才會做的一場溫馨夢境。
自己似乎……
在哪裡見過這張臉……
他是誰……
白翎想抓住那道感覺,大腦的刺痛卻如潮水湧來,仿佛在掩蓋什麼刻骨銘心的情緒。
他不禁低聲說:“我不需要你施舍好意,也沒什麼能回報你的。”
郁沉的回答溫和,且不容置疑:
“如果好意需要回報,那便不叫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