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耳聞過地級魔詭音之名。這三十六地級魔如今皆為人間話本中的反派常客,隻将它們描繪得一個賽一個的惡名昭著,她都能背了。
自五百年前仙魔大戰結束後,天級的四大魔君消逝塵寰、或殒或封,如今地級魔便是殘餘在人間最強大的魔物。其或為四大魔君舊部,或為昔日魔界翹楚,即便是登峰造極的各位宗主們,若無蓬萊的神力輔助,與之一戰也頗為艱難。
還有一點也些許特殊。
玄、黃等低級魔物以其奇形怪狀之貌令人遠觀而生畏,然地級魔便狡詐多了,他們能變幻為人形,扮作人樣潛藏于世。
但魔物終究是魔物,啖人血肉、食人精魄,即便僞裝得再像人,一旦饑餓降臨,其隐藏的獠牙終會暴露。
*
淩司辰低頭俯身,拾起姜小滿掉在地上的筷子,靈氣輕揮,筷上塵垢頓淨。
又緩言叙述——
“半年前兄長追擊詭音,将其逼入絕境重傷,卻在最後關頭墜河被一頭水魔所救。此後數月,我與兄長四處尋覓,皆無其蹤迹。”
他頓了頓,又道:“後來得知揚州出現水魔,極其兇殘,短短半月食了數十人。你不覺得,這很蹊跷嗎?”
姜小滿接過淩司辰遞回的筷子,又細細品索起他方才的言語。
确實,大多數的水魔行動緩慢,攻擊性也不強,喜歡潛伏于深水之中,極少顯露行蹤。如此頻繁地食人,實是前所未有之事。
也因此,尋覓水魔亦非易事。所以當得知揚州有水魔現蹤,她便不顧一切也要趕來此地。
姜小滿撓撓頭,“所以你認為,這隻水魔便是救走詭音那隻?”
淩司辰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在衆多紙卷中挑出一張。
“這是林太守給我的,此次水魔遇難者的名單。”
她疑惑着接過看了一看:
【……
梅雪山莊賓客張仲九月廿四柳河水畔投河遇難
梅雪山莊短工簡二郎九月廿六柳河水畔投河遇難
梅雪山莊丫鬟杏兒十月初一梅河水畔投河遇難
……】
投河?
她又仔細看了幾眼,确認自己沒看錯。
“這三個投河自盡的人竟也算在遇難者裡?”
“是。據目擊者稱,他們跳入水中便拼命掙紮,也不知是真的尋死還是一時失足。隻是,掙紮不多時便被聽見動靜趕來的水魔給吃了。”
姜小滿唏噓地“啧”了一聲。
慘,真慘。
揚州主城有柳、梅二河相彙,因此遇難者大多也都是城區之人,因行走在水畔遭到突然襲擊。唯有此三人,居于城區百裡開外的梅雪山莊中,周圍群山環抱并無水源,然此三人竟赤足行了百裡,從偏僻山莊行至城郊,然後主動投入河中。
蹊跷,實在是蹊跷。
好巧不巧,這三人都是出自這同一座山莊。這要說和傳說中善使幻音詭法的地級魔詭音沒關系,她也是斷然不信的。
“太守也是心大,這都沒派人去查一下這個山莊嗎?”她喃喃道。
轉念一想,若真派凡人前往,怕也是趕着白送。
“梅雪山莊
因水魔禍亂已閉莊數日,好處是這幾日莊内無人進出,壞處是外人也難以踏入。”
淩司辰收回那張名單,将一沓紙卷細細折疊,放入衣中。
“幸而,每月初八,岑家老夫人會依太守舉薦,邀帝都名醫上山為其診療。我已讓林太守協助,阻截了那醫師,你我二人假扮之,進莊殺魔。”
姜小滿深呼吸一口,今日,便是十月初八。
她撚起最後幾根面條,顫巍巍送入口中,嚼了不到幾下便囫囵吞下。
水魔之前,她最多也就在家中訓練場拿捉來的黃級小魔練練手,至今連玄級魔物都沒在野外實戰過,怎麼就要稀裡糊塗牽扯進地級魔的事件中了……
“就算被你猜對了,詭音确實在梅雪山莊中,但就憑你我二人,不是去送死嗎?……‘狂影刀’那般厲害,怎沒見他一起來?”
這“狂影刀”,說的便是淩家大公子淩北風。
如今這仙門中,記不全蓬萊五仙祖的大有人在,但不知道“狂影刀”的卻寥寥無幾。所謂“雪地逐風鷹,荒原滅離火”,其事迹在她衆師兄口中,飯後茶餘,談之不衰。——誠如大師兄所言,連斬風鷹、離火兩大地級魔之偉績,可是連諸位宗主都望塵莫及。
想必他離羽化登仙,也就一步之遙了吧。若是哪天蓬萊忽然開了門,讓他成為這幾百年第一個成仙的人,姜小滿也毫不意外。
若是有他這般猛人在,哪還需要苦苦玩什麼身份扮演。
或者,再去搬點救兵?再不行,等一幹師兄師姐們找她找至此處,彙聚衆力,也比兩人孤軍奮戰的好。
聽她言及淩北風,淩司辰神情微有波動,卻稍縱即逝。
他終于是想起了跟前那碗快放坨了的面,取了筷子輕輕挑開,勉強嘗了一口。
他邊吃着邊解釋道:“詭音狡猾多端,不似尋常魔物一般魯莽。它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定是更加警覺。兄長的臉它認得,隻怕還未等接近,便一溜煙遁走了。”末了,語中似乎還帶了些不滿,“再說,我也很厲害啊。”
“……我能不去了嗎?”姜小滿眨眨眼睛。
淩司辰筷子一擱,銅錢随手往案上一扔,悠悠起身。
“随你,自行回客棧去吧。”
“诶,等等!”姜小滿轉念一思,又拽住他衣角,“能先把水魔魔丹給我嗎?萬一你死了,我豈不是還是要去山莊替你收屍?”
*
她最終還是去了。
淩司辰最後看她那眼神,比那冬至朔風還要寒冷,這要是不去,指定是等不回來人了。
而且,她也實在不想看着眼前的魔丹再飛走了。
希望最好的結果便是那詭音早就聞聲逃走,他倆白跑一趟吧。
梅雪山莊座落于揚州主城以西,一座無名的幽靜小山之巅。一路行來,翠柏環繞,溪水潺潺,山光水色,倒也不覺得疲乏。
途中,淩司辰向姜小滿詳述了山莊近況,才知道原來那岑三變已于六年前駕鶴西去,如今莊内之事大抵由其長女及其夫婿主理,而重要之事的決策之人仍是其結發之妻崔氏,也就是岑家老夫人。
岑三變膝下有一雙女兒并無男丁,長女岑秋納了贅婿,二女則待字閨中。
這大女兒岑秋同她父親一樣彈得一手好琴,亦是城中是赫赫有名的女先生,平時多給名門子弟授琴,隻因近日山莊封禁,她也不得不暫停了教課之事。
而這罹難的三人,其中一人是曾經侍奉大女兒的婢女,名喚杏兒,一人是莊上新來的短工姓簡,餘下一人是一月前來山莊中交流琴藝的琴師張仲,乃隔壁梁州湯縣人。
“岑老先生已經離世了啊。”姜小滿感歎道。
遙想多年前她還是孩童的時候,父輩們自揚州伐魔歸來,便對梅雪山莊岑先生之琴藝超群贊歎不已。言其沉醉于世間繁華、對修仙問道無半分興趣時,爹爹還連歎了三句可惜。
這便是浮生無常吧。
……
行了三個時辰,日頭已西斜。天際漸染暮色,山巒披上金黃之霞。
二人終抵山莊之外。
但見那山莊門戶巍峨,厚重的木門緊閉,兩側朱柱凜然,其間雕欄玉砌,别具雅緻之風。而那懸于門上的牌匾,款款書有“梅雪山莊”四字,筆鋒洗練,端莊大氣。